那是在上海解放前夕,身为某纵队师长的父亲因工作需要要同恋人丁秀英分别了。她被派往上海从事党的地下工作。
分别是在一个有月无星的夜晚。当丁秀英得知将自己派往上海做地下工作竟是我父亲的提议时,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送给自己的恋人一支在孟良崮战役中缴获的日式钢笔,以作留念;丁秀英也将自己的一张黑白小照片送给了我的父亲。
解放上海的战役打响了。被称为冯大胆的父亲把师指挥所设在了距敌三百多米的最前沿,他渴望早日解放上海,也渴望能早些见到自己的恋人。
上海迎来了属于她的解放,到处是欢庆的锣鼓声和鞭炮声,父亲却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他身上8处受伤,绑满了绷带。他取出丁秀英送给他的那张黑白小照片,久久地凝视着
纵队文工团前来慰问,父亲委托一名文工团团员到华东军区组织部打听丁秀英的下落。这是一位漂亮且善良的女孩,在华东军区纪念馆中,她见到了丁秀英留下的一件遗物父亲当年送给她的那支日式钢笔。
从未流过泪的父亲用被子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纵队司令员亲自到医院来看望我的父亲,他劝慰自己的老战友、老同乡说:战争总是要--的,纵队里漂亮女孩有的是,全纵队你第一个挑,这主我作了。
恰好那天曾帮助父亲寻找丁秀英的小同志也来看望我的父亲,司令员一拍大腿说道:我看这个小同志不错嘛!对你也有点那个,我看就是她了
司令员让警卫员以我父亲的名义送上一双小号胶鞋,是师以上领导才能领取的那种,但被那位小同志无情地从窗口扔了出去。
司令员又亲自在家设宴请小同志吃饭,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老冯是放牛娃出身,从小没有爹妈,打了大半辈子仗,这样的老同志不该照顾吗?那位小同志只是低头不语。下个星期天结婚!司令员的话近乎命令。小同志将司令员倒的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这位小同志就是我的母亲,那年她18岁。
新婚之夜,父亲才知道她叫寒英,纵队文工团团长唐克是她的恋人
朝鲜战争打响了。时任军参谋长的父亲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首批军事视察团赴朝。有了家、有了女儿的他第一次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
那一晚父亲与母亲谈了很久。父亲说:你放心吧,我与子弹有个约定,不准朝着我的脑门子打。母亲娇嗔地捶打着父亲说: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们有了小爱华,我的肚子里又有了父亲侧过耳朵轻声说道:让我听听
集合号响了,母亲坚持要送父亲到集合的操场边,父亲却不准她去送。他说:你不准走出门口半步!哭哭啼啼的让别人怎么看。母亲哭着咣的一声重重地将门关上。父亲没有回头,他大踏步地向集合地走去
战争进行得异常艰苦,每天军留守处都挤满了打探丈夫消息的人,在人群中也有母亲携着小女儿、挺着大肚子的身影。
许是过分伤感,第二个孩子提前降生了。
是个男孩!护士过来报喜。母亲笑了:20年后又是一个冯青!这个男孩就是我。
1955年是父亲多喜的一年。
抗美援朝回国后,他被任命为南京某军事学院系主任;被授予了少将军衔;年底,他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我家也搬到了南京。
我的弟弟叫抗美,长得极像父亲。一次,小姨抱着抗美去南京儿童医院,给抗美看病的女医生似乎从他的相貌中发现了什么。
一个星期天,这位女医生来到了我家,原来此人就是丁秀英。在上海解放前夕她被叛徒出卖,不幸被捕入狱,后经党组织积极营救出狱,解放后被调往南京工作,至今未婚。
父亲将丁秀英介绍给母亲,她们既为能在南京见面而欣喜,又为在经历了历史造成的误会之后在此会面而尴尬。她们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有着流不完的泪水,还有笑声
这一切都是父亲没有想到的。
丁秀英自打有了第一次登门,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拜访。一天,丁秀英来到我家,突然提出想将长相极像父亲的小抗美认为养子,这遭到了母亲的坚决拒绝。
父亲与丁秀英的特殊关系使母亲产生了怀疑与嫉妒。她找到学院的领导,执意要将父亲调出南京。与此同时,丁秀英也以结婚为由,调去了北京某部委。这时母亲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
1966年,又是一个多事的春秋。
父亲被打成了资产阶级军事路线黑线代表人物,他被遣送到安徽某茶场进行劳动改造。面对重病在身的父亲,母亲坚决要求与他同行,但4个孩子都小,需要照顾。父亲放弃了与妻同行的计划,头也不回地爬上了军用大卡车
一天下工,农场通知他去接一个重要的电话。电话是南京某军事学院张副政委打来的,他说:组织上决定给你平反了,老伙计,我想你啊父亲说:我也想你啊电话两端泣不成声。
父亲又重新回到了南京,母亲领着4个孩子到车站迎接他。父亲生平第一次握着母亲的手说了声:苦了你了,苦了孩子们了。母亲流泪了,她哭着对孩子们说:快问爸爸好!4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爸爸好!父亲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他把脸转向了别处
在父亲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向母亲道出了自己最后的心愿:赴北京再看望一下丁秀英。母亲深深地理解自己的丈夫,默默地为他准备着送给丁秀英的礼物
在北京某部委的干部宿舍里,父亲同昔日的恋人进行着最后的话别。他得知丁秀英当年是因为一封匿名信而离开了南京,并一直未婚,两位老人为历史的误会而泪流满面父亲说:这些年来你一个人生活得好吗?我可能不行了,这也许是我们一生中最后一次会面了丁秀英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也好让我去尽点义务,照顾照顾你
父亲把母亲托他带来的一枚戒指转送给丁秀英,丁秀英哭着说:寒英是个好人啊,谢谢她,谢谢她父亲接着将当年丁秀英送给他的那张黑白小照片递到她的手里:这张照片我送还给你,你好好珍存着吧,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两个月后,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父亲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说:我们一起唱一首歌吧,你要学会坚强,用歌声为我送行。母亲提议:就唱你最喜欢唱的那首《唱支山歌给党听》吧。病房里,一对不再年轻的夫妇哼唱着生命的进行曲
母亲终于向父亲吐露了心中埋藏已久的秘密,她告诉父亲,当年丁秀英收到的那封匿名信是自己让别人写的。父亲久久地沉默着
父亲走了,母亲在他那宽阔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追悼会很隆重,领导来了,战友来了,连当年的造反派也来了。追悼会没有播放哀乐,扩音器中响起了《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旋律。那是父亲最后的心声。
母亲遵照父亲的遗愿要将他的骨灰送往他的家乡位于大别山区的金寨县。丁秀英执意要与母亲同行。
在墓碑前,丁秀英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我的老家在江西,父母亲走得早,又无儿女,希望我在死后也能葬在这里,让我们共同来陪伴冯青同志,好吗?两个共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父亲的坟墓两旁又为这两个女人留下了两座碑座。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母亲病了,她住进了南京军区总医院二楼的病房。她当年的恋人唐克也病了,住进了南京军区总医院四楼的病房。她与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50年后两位昔日的恋人竟会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相遇。
在病床上,母亲认识了另一个女人唐克的妻子陶馨馨。她以自己的宽容与真情激励着母亲和唐克坚强地活下去。她买了一摞明信片,在她与他之间传送着相互鼓励的话语
寒英同志,你要为了孩子们坚强地活着。
唐克同志,你有那么一位优秀的妻子,我为你欣慰。
陶馨馨每天在二楼与四楼之间奔走着,为两个曾经相爱过的人传递着友谊,传递着坚强,传递着爱。
母亲被真挚的情感感动着,她努力地活着。但,唐克走了。
唐克在临终前,托陶馨馨将父亲在11年前亲笔写给自己的一封信转交给了母亲。唐克同志这些年来寒英跟我南征北战,没有享过多少福我要走了,请你有时间多给她写写信,打打电话,劝她再找一个靠得住的人,能给她幸福的人就像你这样的男人。拜托了母亲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静静地流淌出来
母亲一生只同父亲照过两张合影,如今被母亲放得大大的,挂在自己的卧室里。她还请摄影师用影像合成技术,将她和父亲不同时期的个人照片制成合影挂在墙上。但此时她患了糖尿病综合征,双目已几近失明了。
一天,母亲郑重地将我们4个儿女召集在客厅里,用手指着父亲的遗像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一生最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你们的父亲!母亲说得异常认真。4个儿女拥着不再年轻且重病在身的母亲,一起哭了
我们身为儿女的终于懂得了爱,原本是可以不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