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葬
在我出生和长大的孔家庄,有一列出葬的队伍一直在乡亲们的眼前行进,已经在大家的脑子里抬轿子似地抬了有半年了。乡亲们也从没有停止过站在路旁观看。乡亲们包括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出葬。
六个月前。
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大约七点多的光景。我还没来得及按计划先回趟家换身干净点儿的衣裳再去送孔兴元最后一程,刚到村口儿就看见三口棺材正一摇一晃地被抬出来。只听得鞭炮声、敲锣声像潮水一样一股接一股袭来,一路上噼噼啪啪梆梆梆梆的声音直响,把我耳朵震得一阵阵轰鸣,一大群人面无表情、呆若木鸡地站在村口,就像海边的礁石一样,任海浪一个劲儿地拍着。呛鼻的烟气味儿弥漫在大雾中,久久没有消散。
我站在村口前的分叉小路上看着三口棺材从不远处朝这边移过来,我就像中了邪似地一动不动。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迎面撞到出葬的死人棺材会不吉利,命薄的没准儿会给死人的魂勾住脖子拉上手邀上一起带走,就像是说:嘿,跟我走啦!但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啥都没有想,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打在庄稼地里的一根树桩。这是我爹后来将我一把拉过去告诉我的。
我清清楚楚记得,我爹当时就像一头震怒的狮子在鞭炮声中冲我咆哮道:
你个呆子,杵在那儿想死啊!老子叫你别回来你跑回来做么事?老子养你十八年你以为容易啊,就咋么给带走了那老子亏死了。老子还等着你养老嘞。
正是深秋十月。天凉飕飕的,一层厚厚的雾笼罩着,寒气像是沁出来的。
很明显,那三口棺材要往西边的吊棺山去,因为领头的抛着纸钱的人看都没看我这里,眼睛是朝另一边望去。那三口棺材被刷得漆黑的,在我当时的眼里像是三头在海里游动的黑鲸鱼,大小长短都不相同。一路跟着十来个披麻戴孝的大人和三五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虽然有隆隆的鞭炮声,但这送葬的队伍看上去稀落落的,像一群跟在大鲸鱼后边儿送行的鱼。清一色的白。鞭炮生、锣声翻出一丛丛浪,没声响的很短的间隙里,渗进去送葬的人的哭号,像是起起落落的微弱火苗。
抬棺材的人按例当是孔家的同族或者亲戚,选定出葬的这个时间比较早。我见过很多次送葬,知道送死人出葬当天不能迟也不能早,太阳出来就迟了,会收了死者的魂,不能投胎转世,也不能过早,太早了天黑看不清路,抬棺材的人容易绊倒,一绊倒就惨了,尸体都会出来。我记得当时听了毛骨悚然,浑身沁出冷细级恐怖的鬼故事汗。
许多老老少少早就站在村口,中年妇女们有些把手合在腰前,有些把手插在袖筒里,个个脸上神情麻木,但都在交头接耳说着啥。这时的我已经和爹夹在了人群中。我隐隐约约听见很多人窃声议论说孔木匠一家三口是作孽啥的之类,还说林红芝是个**,儿子孔兴元是个畜生,孔木匠是戴绿帽子的软骨头,我听了很惊讶,正要开口问我爹,见他脸色铁青只好作罢。
我听见身后染坊的张大妈和七婶儿絮叨道:
你说,孔木匠人咋么老实,咋会下得去那么狠的手?用锥子捅了他婆娘的喉咙不说,还用刨刀刨了那婆娘的一对**,心肠太狠了。
唉,也难怪哟,七婶儿说,红芝那女人太不守妇道了,你说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咯!
那也难说,只要不是像孔木匠那样窝囊的男人,个个都爱她那样儿的。要我说撒,我们这村的男人哟,哪个冒上过她的床?好多个晚上从她那屋子里头传出来的都是吱呀吱呀的响声和叫声,你冒听到么?张大妈的男人前两年中了风走不了路,所以她便可以将自己丈夫排除在外。
我看到我爹这时的脸色黑得像草木灰。
咋么说,那你男人也上过她家的床咯?七婶儿守寡多年,便无所顾忌取笑道。
更多的恐怖又短又恐怖的鬼故事短真实的鬼故事说话别闪了舌头,小心她今晚上去敲你家大门!
鞭炮声里一个大嗓门女人的声音:
这孔家的三口棺材肯定也要吊起来,像过去吊
还没说完,旁边的男人赶紧伸手去捂她的嘴,让她不要胡说八道。我认得那是陈东明家两口子。说话的女人是他老婆,叫杨凤梅。杨凤梅本想畅所欲言,突然被陈东明打断,自是显得很不悦,将他男人粗大的手一把推开,这时鞭炮声又响了过来,杨凤梅嘴里又嘟囔着什么,我没能听见。只见鞭炮碎末溅得四处都是。
棺鬼故事越恐怖越好材前往的目的地是远近皆知的吊棺山。我望着这三口棺材从我眼前经过,就忍不住想,我小时候的伙伴孔兴元就在里头呐,还有他爹孔桂祥、他娘林红芝。尤其是我的伙伴孔兴元,突然就这么走了,我心里头很难受。
一年来,我在城里的搬迁户或者新房搞装修,他跟他娘学做面,说学好了来城里开个面馆。
初中毕业后我们都不再继续学业了,因为我们除了语文还说得过去以外,其他科都差得要命,语文好是因为我们爱看小人书、故事会。那时我十六岁。孔兴元跟我同岁,从小一块儿玩到大,就像是亲兄弟一般。村里人都知道,孔兴元并不是孔桂祥的亲生儿子,孔桂祥和林红芝结婚多年但没有孩子,就从一户已生有三个儿子但只想生个女儿的家里抱养了一个,这个孩子就是孔兴元。孔家也就他一个。他话少,但有啥子话都对我说。
我们都回家对各自的爹说了同样一句话:
我不是读书的料,还是让我干点儿别的吧。
这是我们后来听对方说的,然后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