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章太炎先生只有一次,而这一次也正是最后的一次。晤见的日子我记得很牢,是计四年十一月十一日而且是十一时的光景。何以能见到他呢,说起来也有趣,那时林语堂先生正在替《天下月刊》翻译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他深深中了三白芸娘的迷,一定要寻着他俩的遗址遗物,我对于《六记》也是一样爱好,而且适在苏州,于是他约定要来苏,到仓米巷沧浪亭访芸的旧居,到福寿山寻三自的坟墓,到护龙街找三白的遗画。十一月九日他偕海戈先生来了,整整访了二天,了无所得,从仓米巷出来,肚子饿极了,大家嚷着找饭馆,可是这一带地方连小店也没有的,猛地看见一座整齐的洋房,旁边还有几座国房,大门上写着章氏讲学会制言半月刊等字样。语堂是听过章氏演讲的,我和海戈都是闻名而未识面,觉得此次苏行,如人宝山空手而回,非常扫兴,不如顺便访一访章氏,似乎还上算,语堂虽然反对,却二对一否决了;于是我们便见了不久便作古人的国学大师,记得语堂和海戈还化了名,他俩算是某中学校的教员,我虽未更名,却也顶上一个什么头衔了。
关于这一次的访章,还写有一篇文章(《论语》七十八期),当时给章拍了一张照片,可惜光线不行,未能制版刊出来;倘使章氏这几个月来不曾摄影的话,则我所藏的照片,要算他最后的遗照了。
关于章氏的文章功业,不配也不必谈,这里只记载他的轶事,而这些轶事,大都是关于他的私生活,是他一位内侄告诉我的。他零零碎碎讲来,只得拉拉杂杂写上去,虽是琐事,却与他的文章学术有关,似乎颇有记录的价值。
章氏个性极强,可与康南海辜汤生鼎足而三,他简直满身都是傲骨,什么人都不放在眼中,因此得了章疯子的雅号,其实他并不疯,只是狂,不过到了晚年,除专心治学外,其他知觉已一概失去,简直不知人事,狂也狂不得了。关于他的轶事,为便利起见,分段叙之如次:
嫁女章有二女,年龄相去甚远,长婿在北京,章送女往嫁,嫁日不动声色,用蓝布包袱包衣数件,令婿用黄包车二辆送归。人或责之,章谓遵牛车送亲古礼。后女以郁郁自缢死,章有悼篇,传诵一时。女之死甚冤,盖夜半自缢时,其妹同室,见姊自缢,乃为解下,竟不告家人而先睡,至二次再缢遂无能为力矣。
拒吴击张吴敬恒张溥泉(继)两先生皆为章氏挈友,十七年后章即作《北山移文》,宣告交绝,吴张知其傲慢,亲往其家请解,吴老杖往,章氏掷刺拒见;溥泉先生则迳入其室,章氏适持杖,一见张即掷杖击之,张抱头而逃,始终不获交一语。
治学精神章氏晚年,患鼻疾甚剧,时发时愈,京粤讲学之行,均以此作罢,其致疾之由,皆努力于学术之故。章氏居处有一大室,四壁琳瑯皆是书籍,除窗户外,一无隙地,即窗户之上下亦设书架。室中除书外,了无陈设,中置一床,即为章氏独睡之处。每中夜睡醒,忽忆及某书某事,即起床诣书架翻阅之,往往自中宵达旦,虽在严冬,亦不知加衣。翌晨其仆役进室洒扫,见章持卷呆立,形如木鸡,必惊呼老爷,你没有着衣呢!章始惊醒,则必患重伤风,伤风必患鼻疾,其家人虽欲禁之,不可能也。章氏治学精神,可见一般。吾知其于持卷呆立,形如木鸡之时,心神领会,此种精神,真吾辈之万分景仰者,惜天不假年,惜哉!
烟癖章氏烟户之宏,一时无两,虽演说讲学,口未尝停抽。(按:纸烟也)初所抽烟甚名贵,后则不能辨别,其友人李印泉(根源)先生屡以大长城馈之。然章氏抽烟并不高明,以于思于思之故,烟尾皆湿,未及三之二,即行弃去,余亲见其如此云。
不识途章氏晚年居上海时,尝自行出门外购烟,离家五六十步,便不识归途,又不忆门牌,只得沿途问人,其问路之词甚幽默,为我的家在哪里? 六字,闻者莫不目为疯子。又章氏某次由南京返沪,其家人误记班次,章氏遂一人下车,不知如何雇一马车,车夫问其到何处,章答以到我的家里,车夫无办法,只得在市内兜圈子。其家入接章不着,焦急万分,派二十余人在市内寻找,卒在大世界畔寻到,盖兜圈子已半天矣。近年章氏行动,即室内亦有侍役追随,不然,即累其夫人麻烦云。
饮食章氏晚年,舌已不能辨味,出外酢酬,必携其内侄为陪。其所食只限于面前一菜,故必须人布菜其前,如鱼则必须去骨,不然,必连骨咽下,又累主人麻烦矣。章氏能饮酒,如无人禁止,可自暮达旦,自旦达暮。盖章氏晚年除治学外,一切均由其夫人汤国黎女士经理,夫人实奇才,两人以诗合者也。
师生笑史去岁逝世之中大教授黄季刚先生,为章氏最得意弟子,季刚先生事章氏恭谨又倍于他人,黄有弟子陈君,亦能传其衣钵,主章家为西席,章氏以西席礼待之。每逢新年,季刚先生必诣章宅叩贺,至必行跪拜礼,黄叩章,陈又叩黄,章又向陈行札。坐定,陈举茶敬黄,黄敬章,章又敬其西席,如此循环不绝,家人传为笑谈。季刚先生死,章氏哭之甚哀,师生之谊,老而益笃。
不知钱章氏晚年,不知钱为何物,更不明钞票之用途。嘱仆役购烟一包,便界洋五元,其子欲做大衣,亦与洋五元,甚至在苏州建屋时,亦拨洋五元,盖章氏仅知钞票一张,可有一次用途也。其子导,肄业复旦附中,习建筑学,未半年,建屋时,章即欲其为工程师,其子瞠目莫名其妙。
傲慢章氏通古今经学,睥睨一世,目无余子,与康梁以政见学术不同,诋之最力,然得章氏之一骂者,正亦不易,去年拜谒时,曾询其对于胡适之之意见,章氏以不配谈答之。然章氏独畏《知圣编》作者蜀人廖平,章入川时,廖在成都,扬言章若至者,必面折之,章遂不敢入成都。章个性最强,不为任何所动,中央任以国史馆及中山先生墓志,皆以故不就。某年居上海南阳桥时,适被通缉,侦者已知其处,友人多劝其移住,章不为动,后诳以友人死,章往吊,遂得移居,不一时而捕者至矣。
关于章氏的轶事,随想随写已经不少,看来大都有些幽默的意味,但亦可见一个学者的态度。大概章氏自遭袁氏禁闭后,神经大受刺激,除学术之外,遂失去一切知觉。去年拜谒他的时候,他的身体看来不大好,据说是患病初愈,我们只着夹衣,他已披重裘了。谈了半小时,已气喘得厉害,走路时候虽不需人扶,然已龙钟异常,当我们恭立等他进内室时,谁料得到这是最后的一瞥呢。章氏的学术功业不必言,最令人心折的是他的傲慢和气节,似这样的一位能说话不屈节大师死去,看后来者滔滔都是打拱作揖奴颜婢膝一流家伙,于追念章氏悲哀空气中,又有些愤世嫉俗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