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台湾女子Echo,乘飞机经由加纳利群岛来到阿雍,她在这里结婚、生活、交朋友、旅行,用三毛的笔名写作,给华人世界带来撒哈拉的故事。
到阿雍的时候,我已经在摩洛哥旅行了两个月,去过了所有的旅游城市,走过大西洋和地中海的海岸线,但没有一个人建议我去西撒哈拉,那儿没有知名的景观,处于剑拔弩张的停战状态,并不是适宜的旅游地。
三毛到达西撒的时候,正是西班牙90年殖民期的末尾,1975年摩洛哥出兵逼退西班牙,把西撒变为自己领土的一部分。西撒人的沙漠游击队波利萨里奥得到阿尔及利亚的支持,跟摩洛哥占领军武装冲突不断。直到1991年,在联合国调停下,双方终于同意停火,但计划中的全民公决直到现在都没能举行。在摩洛哥的地图上,西撒哈拉只是它的一个省。狭长的西撒紧邻大西洋,是沙漠与大洋交接的地方。我和同伴从摩洛哥第一大城市卡萨布兰卡飞到西撒南部城市达赫拉,再乘坐长途巴士北上538公里,到达西撒首府阿雍,就是想看看大漠黄沙与碧海蓝天交织在一起的风景。
虽然海岸线近在咫尺,但大部分时间并不能看到海。沙漠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散落着一丛丛的耐旱植物,偶尔有几只单峰的骆驼被巴士惊扰,从公路边跑开。有时会突然冒出几间低矮破旧的房屋,也有一两个冲浪的游客。大部分时候,只有随着日光颜色变化的戈壁,和破开戈壁的一条狭窄的、双向车道的公路。惟一的调味品是检查站。从达赫拉到阿雍,一共有9个检查站;有时候是全体乘客接受检察,有时候军警会挥挥手放巴士过去;有时候是抽检,作为一望即知的外国人,我和同伴两个是重点盘查对象,你从哪里来、做什么、要到哪儿去?同伴是在摩洛哥工作的志愿者,这身份十分敏感,国际社会时常因为西撒的人权问题向摩洛哥发难,后来我们才知道,就在一周前,阿雍还有过西撒人的游行,抗议摩洛哥政府的不公待遇,示威者与军警冲突,有人被捕,有人受伤。
阿雍城的巴士站非常热闹,我站在路口看路牌,寻找旅行书中推荐的酒店。几个女孩子嬉笑着走过来,典型的撒哈拉人打扮,用一条长而艳丽的纱巾裹住全身,松松地搭在头上,故意露出一绺头发来,那纱巾时而跌落,时而松垮,女孩们时常整理衣衫的举止,又流露出一种风情来;而北部的摩洛哥女孩,头巾是单独一条,严密地包裹在头上。
三毛在《白手起家》里写道,到阿雍的时候,丈夫荷西在镇外的坟场区向撒哈拉威租了房子,他们从机场徒步走回去,看到远离我们走过的路旁,搭着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少数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他们到镇上买东西,荷西告诉她,这是银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边,邮局在法院楼下,商店有好几家,我们公司的总办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绿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黄土色的是电影院而她看到的回教皇宫城堡其实是四颗星的国家旅馆。至少从外表看,国家旅馆还是像一座回教皇宫,赭红的围墙,酒店大堂里铺着绿色的大理石,柱子上镶嵌着马赛克。酒店走廊的围墙和大厅的天顶上有繁复的手绘装饰画,内院里还有花园与泳池。只是房间内的设施都破旧了,有住客形容,在西班牙政府的管理下,这是一千零一夜式的豪华大酒店,而现在,是一个噩梦。三毛在《素人渔夫》里写过她与荷西到海边捕鱼卖到国家旅馆,当晚见到荷西的上司,又用12倍的高价请上司吃鱼的事。
国家旅馆坐落在默罕默德五世大道边上,阿雍跟摩洛哥所有的城市一样,最繁华的大街以默罕默德五世命名,他是带领摩洛哥摆脱法国殖民,建立现代国家的国父;另有一条主干道以哈桑二世命名,他是默罕默德五世的儿子,现任国王默罕默德六世的父亲,也是在哈桑二世任上,摩洛哥兼并了西撒哈拉。默罕默德五世大道与哈桑二世大道往往彼此相连,对于旅行者的好处是,永远知道市中心在哪里。
三毛故居大约在一公里开外,我们一路问一路寻过去,终于找到这条毫不起眼的小街,房子在街道中部,漆成土黄色,一层楼加盖为两层,窗子非常小,从左到右有四个门洞,44号是左起的第二个,门牌依旧是手写,我们站在街对面望着这房子,并没有打算进门叨扰现在的住客。这时,从右侧门洞里走出一个穿着摩洛哥长袍的老人,看到我们招招手,然后快步走到44号,竟帮我们敲了门。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戴头巾、抱孩子的女士出现了,甚至可以说英语在摩洛哥,尤其是南部非常少见,阿雍果然是国际化的。我们解释了来意,能进门看看吗?她并不惊讶,只是说丈夫不在家,男士不能进来。又犹豫一下,才让我的同伴留在门外,放我进了门。这是典型的普通摩洛哥人家,进门一条狭长的走廊到达客厅。屋里铺一张地毯,靠墙摆着长方形的座垫和靠垫,用以待客;另一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台小电视,好像正在转播昨晚的球赛。最醒目的位置有一张黑底的挂毯,上面绣着金色的阿拉伯文,一定是一段古兰经。其余没有任何的装饰,其他房间更为朴素,以致简陋。
这条金河大道现在位于城中心。1990年代初,新华社驻北非记者章云来寻访三毛遗迹时,这条街的名字改为颇有西班牙色彩的加泰罗尼亚大街,现在又改为NakibMiloudElkhalloufi大道,想必是哪个重要人物的名字。命名是体现政治意志最直接的方式,SaharaLine紧挨着1975年11月24日大街,这日子也应该记载与摩洛哥占领西撒有关。三毛在《哭泣的骆驼》里记述过那段日子,镇上的居民如何见风使舵,从心向波利萨里奥,变为支持摩洛哥,她的房东罕地第一个挂起摩洛哥的国旗,章云后来找到了罕地,他已经成为一名将军。
三毛与荷西登记结婚的法院已经迁走了,法院楼下的邮局还在。大门没开,我们走进隔壁,只见有一个柜台,沿着墙有两排的邮箱。有人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们摇摇手。我们以为是示意不能拍照,结果却相反。他把我们请进里屋,环顾四壁,办公室的墙上贴满了旧照片和剪贴报,像一间小型展览室,仔细一看,才发现主角是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的作者。
1927年起,德圣埃克絮佩里曾在阿雍北部的小镇塔法亚做过18个月的空中邮政站站长,2004年,塔法亚建立了一座--BO物馆纪念他。
这邮局应该是三毛最频繁光顾的所在,她在这里取亲友寄来的食品、礼物、订阅的杂志;又把撒哈拉的故事寄出去,在万里以外的故乡发表。
我们在西班牙教堂门口喝一杯薄荷茶,教堂吸收了本地风格,由数个圆拱组成结构,头顶一个十字架。我再翻看一次《撒哈拉的故事》,所有的故事情节立体起来,有了真实的布景。三毛大部分的故事我已经忘却了,是到摩洛哥旅行之后才重读。也因此对她有了全新认识,她是华人世界里不折不扣的前卫旅行家,是旅行者中真正能打破边界,融入本地的少数派。可以想见,40年前,她在阿雍的生活完全是拓荒式的。其实探访三毛的遗迹并不重要,对我来说,她只是为我提供了一个理解撒哈拉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