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台湾环岛游归来,向四散于天南地北的哥哥姐姐通报。听着电话那端舒放欢愉的笑音,远在京城的我也受到几分感染。台湾故宫--BO物院让人大开眼界,古玉、紫檀、青花瓷、王献之的行草、董其昌的山水,全是国宝精品。台湾不似我们内地这么闹,民风淳朴,绝少高楼,灰色的房檐,古旧的小巷,到处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就像我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听妹妹说着,就像我们小时候,我的心突然被触动了。那一刻,斑驳而苦涩的童年记忆,那个绿色披风包裹着的瘦弱女婴,和另一个捧了烧饼在家门外抠芝麻的孩子,在记忆的转角,瞬间,一起走近了。
妹妹出生于荒寒饥岁的1963年。妹妹的到来,伴随着饥饿的阴影,对已经疲惫地拖着七个孩子的父母而言,几近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妹妹出生之前,父母便打算将她送人。有一个中学校长膝下无子,指定要男孩。父母觉得这户人家家境不错,便一口应承了,还专门从曹操的诗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中,摘取南飞二字命名,取其谐音,男孩子就飞到别人家去了。然而,天不遂人愿,校长家是去不成了。妹妹的名字也由飞改为菲。改了名字的妹妹,依然不知飞落谁家。
热心的街坊杨婶介绍了郊区一户人家,男人在城里工厂做八级钳工,女人是村子里的凤辣子,养鸡、种菜都是一把好手,想要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杨婶领着我们一大家子去郊区,好似去春游,大大小小一群孩子一齐跳进荸荠田里,等不及村里人拿锹来铲,就自己动手挖,边挖边吃,抹了一嘴黏泥巴。
听说城里的孩子喜欢吃荸荠,那凤辣子立马风风火火挑了满满一担送到家。我们美滋滋吃完了荸荠,这才想起要把妹妹送人。妹妹换了一担荸荠,顿时,兄弟姐妹个个傻了眼。
这可怎么办呢?平日寡言的大哥提议:我们决不遗弃妹妹,大家一起戒饼,省下买饼钱来抚养妹妹。
原先,我们每个月都踮起脚来盼着发薪水的日子。父亲微薄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子,平时我们是没有一分零花钱的,只有那一天才可以自由地挑选半斤饼打牙祭。大哥挑最贵的蛋黄酥,二哥挑茶饼、桃酥,三哥永远啃硬邦邦的屁股饼,那圆鼓鼓如小儿屁股的海参饼,按三哥的话说海参饼经饱。三姐精细,专选东南饼庄的豆角酥。我是小七,灯芯糕、冻米糖、兰花片,每回都拿不定主意。哥哥们吃饼都是三下五除二就下肚了,而我和三姐会藏。三姐藏饼的功夫纯熟,绝少被哥哥们破解。我则在床底下、杂柜里,东藏西塞,以致连自己都找不着了半斤饼可算是那时最为奢侈的享受了,但是,为着骨肉亲情,我们义无反顾。
老姑父听说我们兄妹少年侠气,奋力挽留小妹,感动不已。他是曾经的大盐商,养了一只乌云踏雪的猫,这只猫比人还金贵,订了一瓶牛奶。威严的老姑父传出话来,把那牛奶分一半给菲儿。母亲一连生了七胎,生妹妹时已是38岁的高龄产妇,加上连年饥荒,连饱饭都吃不上,干瘪的乳房再挤不出半滴乳汁,而且又无钱买奶粉。姑父伸出的援助之手,加上我们兄妹一诺千金,最终保住了这个妹妹。
喝着猫奶,吸着稀粥熬成的米汤,妹妹一天天大起来,大起来的妹妹可以啃烧饼了。我就自告奋勇,抢着去买烧饼。冬日的烧饼铺,炭火通红,屋内弥散着喷香的味道,我一边吸着鼻子闻,一边眼盯着炉壁,心里比较着烧饼的大小,等着一个大点的出炉,然而往往拿到手上,又觉得案板上的那个似乎更大些。
捧了烧饼,我并不急于回家,而是全神贯注于烧饼上的芝麻。我知道,烧饼是妹妹活命的口粮,断不敢偷吃一口,只敢抠上面的芝麻,边走边抠,走到家门口,芝麻还没有抠完,就躲在门外,直抠得烧饼上一粒芝麻不剩,才推开家门。隆冬凛冽的北风,刀子似的刮着脸颊,而那个专心抠芝麻的孩子却浑然不觉
客居京城一晃十年。妹妹的电话让我悠然想起三哥的妙语:小时候,小七买的烧饼,永远是没有芝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