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忘不了奶奶和她的草屋。呜呜的纺车声、喷香的马兰头、赭色的螺蛳壳,还有缠着银丝的桃木梳子,一切是那样的亲。扑入奶奶温暖的怀抱,躲进巨伞一般的草屋,吟唱童年的歌,编织少年的梦。
春雨,从草檐边落下来,滴滴答答的。奶奶披着蓑,背回一块块新泥;从紫砂坛里掏出一包南瓜籽,播下了黄橙橙的希望。弄间,叽叽着一簇奶奶前天哺成的雏鸡,毛茸茸的,拥挤在麻栗母鸡的翼羽下。偏偏闪出那只小花背,用嫩黄的尖嘴,啄着一片娇嫩的叶子。我急了,俯身拾起一个泥疙瘩,扔了过去。谁知,恰巧击中小花背。我吓得手足无措了。奶奶一面责怪我,一面把它罩在柳条米斗里,用竹筷笃笃地敲然而,小鸡再也没醒来。
转眼间,茂盛的南瓜藤叶,爬满了整个草屋。远远望去,俨然是一个耸出地面的荷塘。碧绿、繁庶的宽叶间,攒动着一朵朵喇叭状的黄花。香甜的花粉,招来了嗡嗡嘤嘤的野蜂虫,瘦脖胖腹的螳螂正得意地舞着锯齿大刀,外边,是毒辣辣的烈日,草屋里却是凉爽爽的。奶奶身穿硬乎乎的夏布衫,正坐在那张被烟熏得酱赤的竹椅里,缝缝补补。那双颤巍巍的手,怎么也不能把线头穿入针眼。这时,奶奶笑眯眯,夸我是好眼力,叫我给她穿上线这下,我尝到了好几颗红皮枣,是奶奶平时舍不得吃的。
透过乳白色的晨雾,我惊喜地发现,那些枯萎的黄花,结成了一个个青油油的小南瓜,顶着晶莹的露水,可爱极了。我拍着手,呼唤着,跑进草屋。奶奶却不容我大喊大叫,更不许用手指点那些稚嫩的小东西不然,会坏死的。我眨着懵懂的双眸,瞥见一张慈善的脸庞,一个微驼的背影。夜晚,在叫蝈蝈的〇〇声中,我梦见奶奶的草屋上长满了肥大的南瓜。
那梦,很快就成了真的。秋风里,草屋上的南瓜,沉甸甸、金灿灿的,稳稳地躺在由绳子系住的旧草鞋里。奶奶说,我小时甜甜地睡在摇篮里,也是这个模样。
又是一个清早。我随奶奶去外村姑母家。当然带上了姑母也爱吃的南瓜。小船绕过村前的小河,漾起一道弯弯的水花,两岸的屋影树姿,徐徐向船艄尾退去。
我记得清晰:那天,姑母煮了一锅好香的南瓜饭,似乎人世间再也没有比它更美的食料了。
可惜后来,我再也不能吃到奶奶亲手栽种的南瓜了那年冬天,奶奶缝合了末一件蓝绸寿衣后瞑目长辞了。那座永不寂寞的草屋也就不复存在了。
次年春,依照奶奶的遗言,我母亲在那块空地上,也种上南瓜。而且真喜人,长得够旺够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