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男人可以以幽默和无节操为能,然而,到了真实的生殖行为面前,他们或许会意识到,幽默并不是所向披靡的。 ——
有人在豆瓣发了个帖,谈“为什么女人不幽默”,因为性别上厚此薄彼,还暗示自己在一个英语世界里的游刃有余,被众人一通口诛:比较轻的是“我身边就有很多幽默的女人”,毒舌们则宣布“自以为幽默的女人都又蠢又丑”。这个帖我不讨论,说一点自己的看法。
“女人不幽默”这种印象,差不多源于一个普遍的经验:女人总在处于被逗笑的一方。生活剧里有的是这样的情节:一伙女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什么,一个男人进屋来插了几句话,伴以潇洒的一个鬼脸,女人们立刻哈哈哈地炸了窝,一边笑,一边目送着男人抖擞地出去;反过来,男人在屋里闲聊,女人闯进来,不论说不说话,男人往往都要压低了声音,转移话题,至少他们不会放肆地大笑。
这是否说明女人的笑点普遍偏低?恐怕女人自己也不会否认。
读书时代对我来说,一半是荣耀一半是煎熬,那荣耀部分的中心,就是让我意识到,幽默是男人优越感取之不竭的源泉。
学生会和社团里有的是女孩子,她们都有服从和专注的天性,她们用荧光笔和尺子在彩色贴纸的背面画出整整齐齐的剪裁线,用工整的字体在磁板上记下教练的话,也能花上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拆装乐团的几十件乐器,给杂乱的琴谱收拾归类,还有那些陈旧不堪、一碰就倒的谱架。我一到她们中间,就变成一个很善于造噱头的人,随便找几个很低端的借喻,她们就前仰后合,咯咯笑个不停:
“你把香蕉皮画得太刁钻了。”(其实是只鸟)
“这鸡的脖子好长。”(其实是天鹅)
“把你的袖珍缝纫机给我下好吗?”(其实是订书机)
也许是安全感不足的表现,女孩在笑过后,还习惯同其他同性人分享,所以一时间,我有一种遍地传名的幻觉,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有时,就算说出的笑话无人问津,我也会想:不是我没做好,是她们累了。
针对男女笑点,斯坦福大学的医学院做过一项有名的研究——我是在克里斯托弗·希钦斯的一篇文章里读到的。研究人员找来一组男一组女,分别给他们看一套总计70幅的黑白漫画,让每个人给漫画的好笑指数打分。研究人员很专业,自己始终铁青着脸,因为任何和蔼放松的表情都可能干扰受试者的初始心理状态,影响他们看漫画时的状态。
实验结果证明,男人和女人的幽默反应系统,很大一部分是相同的:两类人在几乎同等的程度上使用大脑中负责语义知识、概念并置的部分,以及同语言加工相关的部分。然后,区别来了:研究人员发现,女性大脑里的一些区域更加活跃。这些区域包括左额叶前部的大脑皮层,以及依伏神经核,这分别意味着,第一,女人的大脑更注重语言的执行性加工,第二,也是更相关的一点,大脑的奖励中枢更加灵敏。
男女笑的机制是一样的:嘴角收缩、上提,露出一点牙齿,同时鼻唇沟起皱。但是,大脑奖励中枢活跃的人,即女性,她们对同一对象的反应更强烈:同样吸一种烟,女人更容易上瘾;中同一个数额的奖,女性更快乐;看同一幅漫画,在看懂的前提下,女性笑得更强烈。研究报告的作者还补充了一点:女性大脑的奖励中枢灵敏,但对奖励的期待并没有男性那么强烈,所以在奖励到来时,也就是漫画、笑话的punch line出现(即所谓“翻包袱”)并被她们领会时,女人会因为“喜出望外”而笑得更起劲。相比之下,男人的期待更强,也因而早有准备,笑点就显得更高。
看起来是个合理的解释。但我们通常说“某人有幽默感”,是指他/她善于制造包袱,逗别人笑;那么,女人更容易被逗笑,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们棋输一着,缺少幽默细胞?
我所在学校里,女性“学霸”很多。那时的女班主任,个子不高,冬天经常穿一件宝蓝色的硬领套装到岗,脸上的冷傲与职称不太相称。看上去,她十分宠爱那些女生,总爱当众夸奖她们的成绩和名次,但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她的神经会短暂地一松,别转身去,朝自己信任的男生露出让他们释然的微笑,然后补上一句本应讲给cr听的话:“女小囡,要那么聪明做什么。”
很多女孩都受过来自母亲和教师的暗敲:太聪明对男人是种威胁,而且,不利于自己未来顺利地在社会和家庭里落位。幽默正是聪明的一个标志,男人不希望女人太聪明,女人最好只做听众,而不是对手,如此有利于安定团结,反之威胁到家庭和社交的稳态。
男人对此鲜有意识,却舒舒服服地当受益者。很容易发现,在聚众说笑时,男人一般都要将女性排斥在外,好像世上的笑料只有男人能交流;而女性聚众时则很少讲笑话,更不会讲有关自己身体的笑话。
举例而言,女人极少会感到乳房下垂、腰腹松弛、绝经之类代表女性身体衰败的征象很有趣,相反,男人则很喜欢讲床上不举,“微软—松下—联想”“现如今迎风尿一鞋”。哪怕嘲笑是冲着自己而来,他们也觉得自己很聪明,有-怀,而且,这种聪明经由、也只能经由同性之间的竞争来检验。
男人的没心没肺,是生理结构的安排。原始部落的图腾崇拜里多以女人的乳房和阴部为对象,母性天生与大地、树根、水源、花蕊这类东西相连,它们都不具有让人发笑的属性,而一旦祭拜男性的阳具,便有一点喜剧的、“无节操”的味道。
幽默,尤其是那些涉及性行为和性器官的、最狠最辣的幽默,总是建立在这样的认知前提之上:人生不过是一场必败的努力,钱和名利无法遏制阳物的逐日疲软。但是女性,肩负着繁衍任务,特别是孕育整个男人世界的任务,她们无论如何都难以放弃所有的严肃,像男人那样肆无忌惮地谈论生殖问题。
生孩子是女人的权威,男人不具备;男人乐意拿性与生殖开玩笑,即便无法当着女人之面,也觉得快意十足,是因为幽默历来就有挑战权威的功能。15世纪中期路易十一组织人手写了一本仿卜伽丘十日谈的新十日谈,书中的很多故事,讲的都是狡猾的下等人,如仆役、士兵、工匠、学徒,利用骗术上了那些愚蠢的达官显贵的女人。这是性行为同“以下犯上”捆绑在一起的最佳证明;权威受到挖苦,而那些野性难驯又头脑简单的贵妇,则为男性制造笑料之需成了牺牲品。
我读过的最幽默的女作家,是加拿大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她有不少短篇小说和随笔,都讲自己的学生时代,学校如何批量“制造”符合社会要求的女性,她们“对每个人露出同样真挚、缺乏幽默感的微笑。……我从来不喜欢她们。她们的目光掠过你,将微笑停驻在某个男孩身上。此外,她们的所作所为都出自那些女性杂志。”
显然,阿特伍德认为幽默是女人具备独立心智、不流于庸俗的证明。但这并不能说明幽默就是一种适宜女性的特质。阿特伍德很敢自嘲,能放松地谈论女人的性器官,但她的角度,和男人谈论自己的生殖器怎样在上厕所时被裤子拉链夹住,还是不一样的:
“我把那本巨大的、填满笔记的黑皮面文件夹用两只手抱在-前,上面笔记本堆老高……为了防止那些向我们的-部扑过来的视线。它们要么因为太小而受到轻蔑,要么因为太大被吹口哨,要么大小正好——但什么尺寸是正好的?所有-部都是令人羞耻的,它们会引来那些头发油兮兮、成群结队闲晃的男生或者开车的年轻男人一片嘘声:‘大-女!’”
另一位以幽默、辛辣著称的女作家弗兰·勒波维茨说过:“这社会的文化和价值观就是男性的,对女人来说,说一个男人幽默,就相当于说一个女人漂亮;而且,幽默基本上是种侵略性的、先发制人的品质——还有什么能比这更male的?”她可以继续诘问:男人凭什么看不起不幽默的女人?你们男人生得出孩子吗?
到底是个男权社会。男人可以以幽默和无节操为能,然而,到了真实的生殖行为面前,他们或许会意识到,幽默并不是所向披靡的。
我看到过好几条长微--BO,是男人在守护过妻子生产全程之后写的,写到结尾,作者情不自禁地宣布“永远爱你”“永远守护你”,呼天抢地,近乎表忠。我相信这是真心,至于日后,另当别论;分娩的瞬间横扫了男人顽劣的天性,让他们第一次认识到,也许必将失败的人生中仍有严肃的一刻需要捍卫。在血肉模糊的新生儿和忍受产痛的女人身上,他们是绝然开不出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