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本书是短篇集,书名叫《高高的白杨树》,和现在的青年作者出书的情况相比,我那时就要幸运得多了。那时虽然茅盾先生已经推荐过我的《百合花》,但到底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编辑,可是,当时上海文艺出版社似乎没有多大的疑虑,立即拍板与我签了合同。为此我感谢他们,向上海文艺出版社一鞠躬!同时我愿在此揭露一个小秘密,我曾经为我的第一本书做过许多梦,而重复出现的一个梦,是我一手抱着我那本书,一手抱着我的小女儿(大女儿已经不是一只手可以抱得动了),脚下是我的丈夫。为什么脚下是丈夫?因为我在南京军区文工团创作室的时候,那时我们那个创作室里有黄宗江、沈默君、刘川、陈真等同志,都是大作家,而我算是老幺。我丈夫是创作室的主任,非常明显,他最看不起的是我。在创作人员几乎全体都从南京去上海观摩的时候,就多我一个,不让我去,说是避嫌,实际上就是看不起,意思很明白,你茹志鹃去观摩也是白观摩。这件事对我的自尊心伤得太厉害了,使我久久不能忘记,总想有朝一日,我一书在手,非要你在我脚下照相。没想到 1958 年,我的书还未出来的时候,我丈夫王啸平却真的已打倒在地,变成右派了,可上海文艺出版社还是出版了一个右派分子老婆的书,为此我向他们再鞠一躬!书出来后,尽管我家庭遭到这样的不幸,但在国庆 10 周年的假期中,我还是用这笔稿费带领了全家,还请了我三哥、四哥、四嫂、侄儿,一起玩了杭州,这是我度过孤苦童年的地方,在杭州长大的我,却从没游过西湖,我用这笔稿费也算荣归了一次,也给戴了帽子的丈夫散散心。为此我向上海文艺出版社三鞠躬!礼毕,再讲两件同出版社和我这本书不无关系的小事。第一件,记得那时身上带了几百元的稿费,好像是一笔用之不尽的巨款,八九个人住宿吃用之后,掐指一算,大惊失色,我们竟然没了回程的路费。在万分尴尬的情况下,竟自跑去学士路敲开了方令孺先生的大门,向她借了两百元,一行人才舒舒服服回到上海,结束了这次难忘的旅游。回来后,当然立即寄还了方先生的钱。还有一件,文化大革命中,我的书都作为封资修的货色,论斤卖了,手头边一本也没了,扫除得干干净净。然而,尽管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而读者却始终没有忘记我,一位姓洪名宜宾的读者,用一张毛主席坐在窑洞里写字的画像作为包书纸,将《高高的白杨树》包好,在 1980 年 7 月 18 日送给我作为纪念,这件礼物可谓珍贵了,这纪念的意义关系到作者、读者,也还有当初出版这本书的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流光如矢。想起了这桩桩件件,使我肃然起敬,向你们致敬,愿你们象当初培养我那样,培养今天的青年作者,向你们三鞠躬,这里面有你们也有我们,这纪念是共同的,不过源头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