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逸梅老先生以书赠我,在扉页钤一方印章,并不留下题识的字迹。在我第一次接到他自纸帐铜瓶室寄来的《郑逸梅小品》时,就注意到这种异于他人的做法。隔过近一载光阴,我又收到郑老先生寄赠的《民国笔记概观》和《清娱漫笔》,同样是薄薄的两册书,装帧远没有时髦耀目的点缀,素朴得不免叫人想起青衫草履的古隐士。
我是从天津的《今晚报》那里知道郑先生在上海的住址的,爱驰函请文,为我编辑的副刊增添光色。原本没有求书的念头(这虽算得一桩雅事,但在我们求者一方,终究离不了白白伸手的感觉,总不免被羞情缠绕。且时下书价不低,作者的存书多半也要有经济的成分含在里面。这就更加不好张口去让人家为难),不意先生竟主动惠书于我,固然格外欣喜,且感受着一位文化老人的热心。
我对郑老先生作品的喜爱,全在学问气和古笔调,掌故轶事不知他如何会得着那么丰厚的储藏。早年我在北京西单的书店里曾购得一册他的《艺林散叶》,计 4342 条,如一部掌故辞典,可使人聊得庭花盘飨之乐。由此便在心中记下了郑先生的名字。现在又有了书礼交道,自然在敬慕中又增加了一缕情分。先生著述极丰,自 18 岁始,近 80 年中,笔底已有文字逾千万言,著作数十种。具体的书名,我尚不能说尽详略。有一次在琉璃厂古籍书店的架上看到一册先生专记名人的书,文体大约同眼下市面儿上销势颇好的《梁实秋怀人丛录》仿佛。惜书有破损,且只孤存此本。我之购书是极不情愿有折损的,想待诸异日在他处另有所见再说,可至今没有落实。还有多年前在王府井看到一册《艺坛百影》,不知怎么未购下来,这都是很后悔的事情。近日我闲逛东单一家旧书店,本是不抱什么愿望的,却忽然见得厚厚一摞《逸梅杂札》放在那里。封皮素淡依旧,除去四字的书名,便只有一枝斜逸的古梅,数点粲红。清叶申芗:识得林家处士,赢多少,好词章。这也恰是郑老先生作品在装帧上的风格。这书显然已是几年前的存货,价格原本已够便宜,再一打折扣每本竟SHA价为 1 元。郑先生在《新民晚报》写过一则短文,专门谈到八折书,不同的是,他提及的多为叫人早已翻弄过多遍的书,毫无夸张地旧;而这十几本《逸梅杂札》则一水儿的崭新,翻读时,尚可隐微地感触到书页之间油墨亲密的粘连,决无放在日光下曝晒以灭书鱼的必要。对我来说,这固然可称做一喜,但对作者言,积压下这样一部分著作,恐怕是难生欢愉的。这当然属于另一面的问题。我回到家,将《逸梅杂礼》同先生赠我的另外几册书并插在架上,虽不能得先生著作的全部,亦获窥豹之乐。想郑老先生以 98 岁的高龄,晨钞瞑写,昼夜操觚,尚可日成 2000 字(印象中,是从他人文章里得来这一细节的),垒上高台,对我们年轻的一辈人,当为不言之教了。我亦想有一日做宁沪之游,应来看望郑老先主,做一回纸帐铜瓶室中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