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NatsumeToshiko

品德课

"请同学们拿出品德练习册，翻到第三页－－诚信就在身边，我们来对一下这一课的答案！"

你没有提前备课，对于品德课，你总是想到哪里说到那里。

因为你内心里对这本教材是不看重的，它里头讲的内容你总觉得孩子们都懂，面对大是大非，孩子们都会有正确的选择，知道该怎么做。所以面对这种一本正经讲道理的东西，你甚至会感觉鄙夷。

"好了，现在我们看一下第二题，老师先把题目读一下吧……"你刚刚应付完了第一题，大致的内容是，要学生判断题中的小松撒谎外出上网，这样的行为是否有碍于诚信。

这不是废话吗，当我们四年级是傻瓜吗？你内心冷哼一声。

"第三题，诚实守信的人能得到他人的尊重和信任，对于下面故事中的情况，你又如何让看待呢？"你用平淡乏味的语调读了开头导语。

"第一个故事：只要有信心……"

吧啦吧啦，你读完了第一个材料，大致是说一个病人得了绝症，他的医生和亲友却形成"统一战线"，用"善意的谎言来使病人对治疗充满希望，让病人在一个平和的心态下度过余生的日子。"

然后提问学生"这种做法有碍于诚信吗？"

这个故事意图导向已经很明显了。

所有孩子异口同声回答说"不碍于！"

你添油加醋地说："为什么不碍于呢？请说说你的理由。"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有的是用文中原文解释，有的是用自己总结的话来表达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不碍于，因为这样的谎言是善意的谎言，能够让患者充满希望，开心地继续活下去。"

你点点头，算是赞同，也算是例行公事"以资鼓励"。

"那么，我们再来看下一题。"你顿了顿，咽了下口水，然后继续读。

"这个故事的标题是请勿挂念……咳……"你清了一下嗓子，"当一个正在外地执行任务的军人的母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时候，多么希望能见上儿子最后一面啊，但是，儿子是不能回来的，不能为老母亲尽孝心，照顾一下曾经为自己操碎了心的母亲，他非常愧疚，也很是惦念。而老母亲非常理解儿子告诉身边的亲人，自己走了以后不要告诉远方的儿子……咳……"你的嗓音变得有些怪异，继续读完，"不能让他分心，要说病情已经稳定，让他安心为国尽忠。"

读完了。

你停下来，抬起头，望着孩子们的脸，孩子们正埋头看着自己练习册上的答案。

你低下头，读出了最后一句"这样善意的谎言有碍于诚信吗？"

"不碍于！"孩子们又一次异口同声。

你捧着练习册上的这道题看了大约七八秒钟，一直没说话。

孩子们也在这尴尬的沉默中，等着你问那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终于开口。

"因为这是善意的谎言……"大家都这样开头。

你感觉脑子里很胀痛，迷迷糊糊中感到自己很生气很失望甚至是想哭。

因为在这沉默的几秒钟里，你想到了太多太多事情。

你想到了爷爷去世前，凌晨五点多，读小学的你赖床不想起，错过见他的最后一面。

你想起高三填志愿--读气要去北方的外省，奶奶很伤心地对你说"你要走了就别回！就算我生病我死了都不要告诉你！"

你想起陈情表－－"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特别是那句每每读来总让你忍不住落泪的结尾"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你想起不知从哪儿读来（也无法辨真假）的一篇文章里写（大概是）"大跃进"时期，一个纱厂女工为了完成集体任务，她拼命工作，忽视了自己生病的孩子，最后孩子病死的故事，这在当时她还因此被褒奖为重视集体利益的"劳动模范"－－虽然故事真伪难以判断，但听完故事之后，它给你内心的震撼是不小的。

当时的你，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毛毛虫咬过一口那样痒痒的细微的痛。

读到请勿挂念这段材料，当初心被咬了一口的那种感觉竟然又回来了！

"我真是受不了……"你的喉咙里发出小声而又尖锐的抱怨声。

孩子们全都安安静静地看着你。

"这题目完全是瞎扯！"你终于爆发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鬼善意的谎言！母亲就要死了啊！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儿子！她的儿子那么牵挂她！如果她儿子回来了，发现她早就不在了！他得多伤心啊！连妈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感觉你的面孔和声音都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变得扭曲起来。

下面有孩子在小声说"她儿子真的会伤心死的……"

"你们有自己的爷爷奶奶吧，如果他们生病了，很严重的病，难道你不会想多陪陪他们吗！如果错过了，你会后悔死的！"你感觉自己都要哭了。"人这一辈子只能活一次啊！你以为每天都能见到他，明天一样可以见到他，你做错了事，你想着下次再给他们道歉，你想着总会有时间！但是他们老了啊，他们等不起啊……如果他们真的死了，你是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们的啊……不可能有什么下一世投胎再做亲人啊……"

你因为情绪激动，变得啰嗦话多。

孩子们安安静静地看着你，听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在讲台上"胡言乱语"。

突然有个小女孩搭腔"我爷爷就是，他离世前我就会想多和他在一起，所以那段时间我天天去看他……"

像是得到了回应，你克制一下自己，把话题带回到题目上。

"我觉得一个人首先得爱自己的家，才会爱自己国啊。所以执行任务也好，戍守边关也罢，这个军人应该找机会回来看一次母亲。而他的母亲也不能骗他！更不能离世了还要别人骗他还很安好！"

"那老师，那他的母亲说的话'有碍于诚信'吗？"有孩子问你。

"这个题目不要做！划掉它！这是个很糟糕的题目！稍微有点水平的老师考试是不会出这样的题目的！"你不耐烦地说。

像是后怕，又像是别的什么，你突然很"卑鄙"地把话题又转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同学们，我希望你们自己多多思考，听听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要完全相信课本书上的每一句话！课本也有编得很烂的！而且这道题，稍微有点水平的老师都不会出这道题！"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说知道了，然后大家各自做后面的练习。

此刻的你冷静许多了，你回想刚才冲动激烈的言论的，想到自己是一个"教师"的身份，你突然厌恶自己刚刚那种完全强加和灌输观点的行为。

孩子们还在低头做练习，你联想到他们考场上刷刷作答的样子－－嘿，他们需要通过考试，需要得到一个确定的恰当的答案，如果出的就是这道题呢？他们该怎么答？题目已经暗示得很清楚了"不让他分心""为国尽忠""善意的谎言"，甚至标题就是牺牲小爱成就大爱的"请勿挂念"……

"老师再补充一点吧，如果有些同学想写'无碍于诚信'也是可以的，你觉得母亲是不应该告诉儿子生病的事，母亲想让儿子专心工作－－如果你这样想，写这样的答案也是可以的……老师刚刚讲的也只是个人的见解，你们可以参考，但是你自己觉得怎样就是怎样……我说完了。"

你还是妥协了。

也许这道题你读上去感觉有暗示色彩，所以你愤怒，可能学生不觉得呢？也许这道题只要"言之有理即可"呢？你安慰自己。－－刚刚那个在讲台上激动得唾沫横飞的“斗士”此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你下定决心，以后的品德课还是不用备课。

但是要减少情绪发泄的言论。

你也很疑惑，品德课真的有必要吗？你忍不了带着偏见提出这个问题。

你有那么想知道答案吗？也没有。只是心被咬了一口，这滋味太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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