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城市大大小小的广场上遍布着妆扮奇特、各显神通的街头艺人。
看见那个穿戴着米老鼠外套的短量身材的人吗?粗大笨拙的老鼠手指里抓着几朵花,来来回回兜转了好几圈,硕大的耳朵一上一下地抖动,不过还是无人问津。才是早上九点的时候,太阳已经大大地打在头上了。前几天德国还在下大雪,这里最高温度却已升至二十度。天气春意融融,耀眼的阳光催促着行人脱掉冗重的外套。他也热得不轻,从厚厚的外套里升腾起的燃烧灼热感几乎让人窒息,于是索性将被阳光暴晒的无精打采的米老鼠头摘下来,露出的竟然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的脸。头发被汗湿了,紧紧地贴在小麦色的脸上,眼神布满沮丧,嘴唇微微嘟着,明显是一副十三四岁的娇俏模样。不过沮丧没有持续多久,几个卡通人物妆扮的同伴过来后,他们简单聊了几句,脸上又漾起了笑意,拉着手走到其他地方去了。
是个孩子呢!我心里想着。
第一天来的时候不太熟悉环境,被一个在路边鬼头鬼脸打扮的男子突然冒出来的惊悚声音吓了一跳。其实,离的较远时就听见他一会猫咪凄厉的叫声,一会又狼嚎般的泣音。走进了,看到他缩在一个四方桌子一样的幕布底下,只伸出一个涂得根本看不清原先面目的妖魔的脸,和一双张牙舞爪的手。从他跟前经过时,不曾想到他会猛地跳至我们面前,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再伴以厉声尖叫,身边的一个朋友直接惊叫着弹跳开。反应过来,他在后面对着我们得意地笑。
这样喊一天,嗓子也会难受吧。瞥了一眼他前面的用来装钱的帽子,只有零零碎碎的几个硬币,大多是铜黄色的几十欧分。
到了饭店门口,朋友们进去看菜单和价目表。我无意看到一个倚在对面柱子一侧的人,头发凌乱,还有涂染的痕迹,乍看之下,像是数日未清洗一般。脸上仍是未褪的妆容,稍显落魄。他缓缓地将身后的拉链拉开,扒拉至腰间,然后把长长的尖头鞋甩掉,一条腿才艰难地摆脱了厚重外套的束缚,脚边是他平常的鞋子,他安静地踩进去一只,又接着对付另外一条腿。几分钟过后,他穿戴得体,抱着装扮的衣服,沿着大道走开了。夕阳侧影下,辨不清他的表情。
他该是回家吧?我心里念叨着这个想法,竟感觉特别的幸福和满足。
晚上逛完街回来,几个人走得好好的,突然一声尖叫又突兀地在耳边冒起,回头一看,又是那个鬼脸男子。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一天被同一个声音吓好几次了,做人真是失败。黄种人的面孔也是挺稀罕的,他向我们堆起笑容的脸上竟然露出几分熟识的味道。他的头发已经泛白,卷卷的,肢体仍然很灵活,原来是个调皮的小老头。可不是调皮吗?喧哗的人流中,他一蹦一跳地穿梭着,五彩的灯光下,他的脸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尤其黑色浓重的嘴唇微微勾起,邪恶而淘气。年在桑榆,不伤于哀乐,我这副年轻的身体里包裹的心,似乎较之他都衰颓无力了许多。
离开的时候,走在地铁站的通道里,拐角处响起了质朴的二胡的声音。果不然,是个中-国人,六十来岁。他神态安详,面目和善,在缓缓流出的旋律中那神情竟接近怡然安逸了。穿着还是中-国传统的中山装,给人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我将硬币俯身放进他面前摆放的长盒里,正待起身,听见他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说:“非常感谢。”字正腔圆,似乎每个字都在我眼前放大,生了棱角,长了脾性。
怎么会有这样有棱有角的声音?像原野上生出的莽莽苍苍的丛林一样,像万丈悬崖上迎风昂然屹立的石头一样,没有荆棘的凌厉,也不存在突兀硌人的冰冷味道。庄重大气,沉稳的声调甚至将他坦荡的-襟都显露出来了。竟让人心生敬佩,感动莫名。
看过许多在街头乞讨的人。千奇百怪的多了去了。提着手提袋站在路口大喇喇地伸出一只手,连携带个器皿也觉麻烦;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抱着宠物狗坐在毛毯上,捉起小狗的毛皮亲亲挠挠,--BO取人们对动物的怜悯;再有甚者,男人和身怀六甲的女人一同坐在路边,一脸不管不顾的样子,只有那个隆起的肚子特别得扎人眼。他们的悲苦我不懂,他们的不幸经历我也不愿过问,什么情非得已,什么言不由衷,不关我一分一毫。
可我在这个城市看到的这些人,他们不曾卑躬屈膝,不曾自感穷困潦倒,他们打扮得稀奇古怪的样子,他们的妆容极尽夸张和浓艳,他们站在太阳底下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他们在半空中可以长时间保持一个悬浮的姿势,他们把自己隐藏在厚厚的外套和盔甲里,其中的苦乐只有他们知道,或者也有黎明与月光。
可是这样一副生存的姿态,这样卓然跃立、不屈不就的样子,却是一般人都做不到的。很多人看他们绞尽脑汁地费力表演是在取悦观众,殊不知,他们取悦的只是自己。所以,一天下来几个硬币,他们仍然能绽开笑颜,偶尔眉头微锁,也可即刻舒展。相对于他们,我们是不是在自己想象的苦海里泅渡迷航了太久。他们追求的生活,原只是一种心安。
无论天涯与海角,此心安处是吾乡。原本,就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