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家里的日子为何会在一夕间变成那样的:房子被贴上封条,车子被开走,家门口却被一大群愤怒的人团团围住,他们是来要钱的。那些人里面,有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也有他曾经熟悉无比的人。远远地站在人群外面,看到一向在人前风光无限的父亲,那会儿正在急切又无奈地向众人解释:各位,请缓一缓,欠你们的钱我一定还上
父亲的公司垮了。家里的日子一下从天堂被摔到地狱。那个过程,他并没有一下子就体会到,是一点一点慢慢被冰醒的:去超市购物,买了满满一购物车,走到收款处,掏出包里的卡就递上去,又被收银员微笑着递上来:先生,对不起,您的卡已被冻结;去酒吧喝杯酒透口气,才到门口就被往日一起喝酒的哥们儿奚落:家里都那样了,还有心思来喝酒啊?要不我请你?他红着眼睛冲上去,却被酒吧保安很快拖出去扔到了大街上
夜深了,风刺骨,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像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孤魂。他不想回家。那算家吗,两间低矮潮湿的房子,租的,几件破破烂烂的家具,房东送的。他很奇怪,在那样的地方,他的父母竟然还能安然地住下来。他才十八岁,命运却对他如此不公,一夜之间就拿走了他的所有。
开始逃学。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呢?父亲曾经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可他的公司说垮就垮了。不上学了又能干什么?昨天的朋友,自他家出事后都从他的身边蒸发了。醉吧,睡吧,就那样晕乎乎地过,过到哪天算哪天。
那些天,父亲很少在家。没有车子了,不知他从哪里淘来一辆二手自行车,天天早晨骑上就出去了,一去就是一天,直到晚上才会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来。母亲也没闲着,她在收拾那个破烂的小院,把墙角堆了好久的建筑废料一点点运出去,竟然在那里开出一小片地。她说,等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可以在那里种点菜,节省点儿家里的开支。寒风中,母亲的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熠熠闪光。他醉眼蒙〇地站在小屋门口,心里忽然酸得不行。这样的活儿,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是从来没有做过的。
家里的人,没有人怪他,也没有人来劝他,他们都有各自的事忙碌。他依旧在醉里,在梦里,胡乱打发日子。
那天,如果不是一位昔日好友突然来访,又气呼呼地拉着他去一个地方,如果他没有在那个地方看到父亲,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朋友来了,双眼冒火,进门,不由分说就把他从床上拎起来,冲他-口就是一拳:你个没用的东西,你还有脸躺在家里睡大觉,走,去看看你父亲,看看他在做什么!他曾是领导了上千人的公司老总,他心里的苦会比你这个从没吃过苦头的小子少吗?朋友一边数落,一边拉着他飞跑。
他们去的,就是他以前住的小区。
送水喽远远地,一声粗犷响亮的喊声就把他震在那里。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背影。半头花白的头发,略驼的背,不是父亲又是谁?可那会儿的父亲再也不是公司董事会上那个风度翩翩的老总,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送水老头儿。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座两边绑了六七桶水。他谦恭地向每一个路过他的人点头微笑,那些人,有他们曾经的邻居,也有父亲的下属。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脸腾地就红了,转身就想走。不是走,是找个地缝儿钻了吧,再也不要让他看到这一幕。
你别走,你得上去跟你父亲打声招呼,跟你们的邻居们打声招呼!朋友的手像一把大钳子,钳着他,他不由自主就被拖到父亲的自行车前面。
爸那一声,他几乎是从-腔里吼出来的,眼泪随之也迸泄而下。你到底想做什么?何苦这样作践自己?他好久没哭了,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他也没哭。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哭了。
孩子,你来了?我怎么了?我不是很好吗?我一不偷二不抢,凭着自己的力气在挣饭吃,我活得光明磊落。我觉得挺好。
那你也不一定非要选择这种方式,选择在这里
不,我就是特意选择在这里的。人这一辈子,哪有个不摔跟头的,从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爬起。你爸爸我以前也年轻气盛,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不敢想的事不能做的事。我们公司,看门的,送水的,扫地的,我何曾正眼瞧过他们一眼?可是儿子,你知道吗,老爸第一次骑上自行车,到这个小区里来送水,从喉咙里挤出第一声送水喽比我当初开公司都要难好在,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就证明我把曾经的一切都放下了,风光,失败,一切的一切我和你妈,一直在等你自己醒来啊说完那番话,父亲开始去解车后架上的水桶,他要去送水了。
爸,我来!他咬了咬嘴唇,轻轻从父亲手里接过了他手上的桶。
送到六楼你王叔叔家去。父亲笑,眼角却有了亮闪闪的泪光。
他抬起头,冲高高的六楼阳台看了一眼,忽然拼尽平生的力量吼了一声送水喽,随即扛上水桶飞快地向六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