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清晨进的车厢。车车厢里是过了一夜的气味,睡眼惺忪的旅客,以及离去旅客留下的乱翻着的铺被。
忽然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没有换啊?!
她也是刚刚上来的,站在卧铺车厢过道上,盯着一个中铺。声音很大,愤怒又委屈。
她拿出手机,大声地打电话:车里好臭哦!床上的东西都没换过!
她这么一强调,坐在车厢里的乘客,本来已经习惯了这浑浊的空气,一下子又被提醒,觉得不安起来。有些人明显露出了厌烦这个女孩的表情。
她坐在那儿,半垂着头。我看到过道中间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堆废纸,原来是那个女孩,正在哭泣。她一边哭,一边拿了纸巾,擦着鼻涕眼泪,然后恨恨地把纸巾扔在地上。那堆纸,原来都是这样出现的。
火车启动以后,列车员过来了。女孩的鼻子已经捏红了,眼泪汪汪,又恨恨地盯着他。带着哭腔,指着中铺说:你们也不换被子!那么脏!
列车员大约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咕哝着:中间都不换
女孩简直要爆发了:你们从来不换!不整理咋睡!
列车员走到床前,拿起被子,有些不知所措。就在半空中,把被子对折了一下,抖了几下。这车上的被子,确实太旧了,早已变成灰灰的颜色。
列车员放下被子,看了女孩一下,小声说:只有这个样子。拿起扫帚就走了。
女孩大叫:你们也不换被子,这么脏,我晓得是什么人睡过的啊?她顿了一下,又叫道:万一是艾滋病人睡过的,我得了艾滋病怎么办?!
这一嗓子,估计所有的人都会对她反感了。
最开始看她委屈地央人找列车员时,我挺同情她的。但现在她开始嚷嚷艾滋病,像我这种从小有问必答的性格,就好想告诉她,艾滋病不是这么传染的。
因为坐车,我早上五点就起来了,现在困意上来,不想再看这姑娘闹腾,登上我的铺位。我的铺位正好是她的上铺。
一会儿,我被一个声音吵醒。往下一看,开始吵闹的那位女孩,把她床上的被子扔到了过道正中。一会儿,又把床单、褥子和枕头,也扔了下去。
当我从上铺下来的时候,穿着袜子的脚,触到了中铺,没有触到床,而是碰到了一双肮脏的鞋底。
女孩是穿着鞋上来的。她身下没有褥子,直接躺在中铺那层蓝色的塑胶上。她那粘着湿泥的鞋底,正对着外面,正好对着来来往往的乘客。高度正是大家的头部、眼睛,或者脸。
我坐在车窗边休息的时候,看到那女孩一会儿又坐了起来,把鞋脱了,放在中铺上,还是对着过道。她面向铺位的靠背,蜷坐着,又开始哭。不住地把纸巾扔到下铺的小桌上,一会儿就是一大堆。
我忽然茅塞顿开,她哪里是为一个脏的铺位在哭?这种哭法,只可能是为爱情在哭。二十岁的姑娘,在陌生的人群里,痛哭流涕。这种心痛,当然是因为爱不得,爱无果。
看着那哭泣的女孩,就忍不住想穿越这些岁月,去跟我二十岁的自己和女伴们,说说话,抱抱她们,告诉她们这个道理。
我们在那个年纪,其实也听到过大一些的人提醒。但那个年岁,多么狭隘。世界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情绪。容不得他人,连他人的善意也很难接受。
她回到中铺的时候,接了个电话。我听到她恹恹地说:回来了,下午五六点就会到。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端午节小长假结束之后的第一天。这女孩估计正是在贵阳度过了一个伤心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