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班委生涯的开始
小学一年级的某一天,阳光明媚,我被年轻的班主任钦定为班里的学习委员。
班主任当时已经点完了班长和副班长,钦点到我的时候,说实话,我有些蒙圈我无甚特别之处,班主任为什么点我?
我甚至连学习委员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
班主任看出了我的疑惑,语重心长地对我加了一句评语:你们看看小C,她听讲是最用心的,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说时迟,那时快,全班四十多道目光唰地指向了我,而我也的确我按照老师说的,两手叠放在课桌前,一直在听讲。
从此我不负众望,次次考试都是一百分,称职地起到了学习标兵的作用。
但我对于这第一届领导班子,则有着一些自己的看法。这个班子里,都是好看的人。为什么幼儿园从来泯然众人的我竟然一举被选为学习委员?那是因为,我头发变长后的刘海被梳上去了,露出了脑门,并编了一排小辫子,看起来好看而又正派。而从前盖住脑门的我是没有这个资格得到重视的。
被选为班长的姑娘是小珊,有些黑,但气质很好,脑门更大。别笑,小学一年级的人也是分气质的。这一点是在学校舞蹈队选人的时候我发现的。
舞蹈队老师在校园里当星探,我在花坛边被选中,得到一封培训通知书。后来,我进舞蹈教室一看,发现都是不认识的人,除了小珊。为何班主任和舞蹈老师的选拔标准如此一致?我只能说,小学一年级的选拔完全是看脸。于是,我和小珊因此经常在一起,成为好朋友。上台跳舞的是我们,被表扬的是我们,什么都是我们。
一年级结束的某一天,我们俩打扫完后最后离开教室,然后往校门外走。
我早已知道小珊下学期要转学去深圳了,但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暗暗希望这段路途能够长一些。
我们像过去一样闲谈,当时我还不会说一些郑重的道别的话。小珊突然一反一年来的常态,像个大人一样,也把我当作大人一样,低声对我说了一句:我走了以后,肯定是涂小秀当班长!
我压根没想过她走后谁来当班长这件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涂小秀的学习一般,人很泼辣,目前只是个小组长,老师最近的确多了提她几句。但是,当班长的人应该必须稳重漂亮学习好吧?
但是她说得如此肯定,为了掩盖我的无知,我连忙点头附和。
也就是这一天我才知道她像大人的那一面,这才知道平素漫不经心的她,其实是在意班长这个位子的。那一年我们七岁。
2.不知自省
令我惊讶的是,二年级伊始,老师真的让涂小秀补位当了班长!这时候小珊已去了深圳,我再也没有办法问小珊她是怎么提前知道这次权力异动的了。
现在回想,其实班长补位人选,以我的成绩和威信,我最有资格,至于为什么我没有升职,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实在太蒙圈。比方说,老师说刚才被记下名字的同学罚抄《小学生守则》二十遍,我脸上挂不住,边抄边哭,最后老师只好免了我的罚。虽然我得到了自己要的特权,却完全暴露了缺少一种身为领导干部身先士卒的政治觉悟。
因此,我一直担任的是学习委员,这有名无实的一个虚职,表扬场场不落,但是从来没有过记同学名字、看大家自习这些特权。那些表扬迷惑了我,当班长离开,作为第一顺位的我竟然没有补位,其实已经说明我的政治生涯堪忧了,而我却毫不自知。
很快,班里转来了一个姑娘小梦,她性格很内向,既文静又漂亮。后来,我发现小梦的成绩和我一样好,我们就因为这种好生之间的相吸成为好友。
小梦成为继小珊之后第二个我最好的朋友,尽管她一直很内向。
3.转学后的重逢
三年级,我也因为搬家而转学了。我家搬到了很远的红花湖公园旁边,我爸的项目做起来后,全市的小学生都陆续到那里参观玩耍。我爸有一天告诉我:明天中午你可以去公园玩,你以前小学的老同学们要来。
我很感谢父亲告诉我这个消息。那天,怀着激动的心情,我一路奔过公园的草坪,去看老朋友们了。
分别尚不久,还没有生出隔阂,班里的同学们看到我都很高兴,大家一团玩闹。年轻的班主任此时却已然有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她双手抱肩,问我还记不记得她,全然不似当年对我那样温柔。我有些怕这样的她。
当年的护花死党们一冲过来就纷纷告诉我:你的位子被人霸了!你的位子被人霸了!
我还以为是我看电影的座位被别人坐了,就说我随便坐就行了。
他们说:不是,你的学习委员之位被霸了!
我听明白后一口嫩血差点没喷出来废话!我人都走了,难道还能把我的牌位供起来不成?
但此事足见他们一片护花之心。
为不扫大家兴致,我问道:是吗?谁当了学习委员?
他们不爽地远远一指:就是你的朋友王小梦!
我顿时恍然大悟。我就是没有小珊的觉悟,当时小梦和我成绩一样好,我走了,可不就是她当学习委员,那还用问吗?
我完全不介意,仿佛我很好地完成了一次政权交接,把这炙手可热的职位给了我最好的朋友。可惜小珊没有这等运气。
我走到小梦身边,两人依旧如故,挤在一个座位上看电影。这个时候又有人来报:小C你知道吗?小珊回来了!
我非常震惊。我从没想过她会回来。
小珊去深圳后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让我猜她是谁,我猜了个遍之后,她报上了文小珊的大名。我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因为再不联系,我真的都快把她忘了!我们聊了很久,聊到无话可聊,就开始问对方的语文课学到哪里了,各自语文书有哪些篇目,哪些她有而我没有,哪些我有而她没有,一直把整本书说完了才结束了这通长途电话。
但是,我其实已经习惯了与她的告别。
电影中场,同学引着我到了文小珊那一排。我们热情地向对方挥手,但不知道为什么,谁也没有挤出来或者挤过去。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忽然觉得,不妙。我走了之后小梦补了我的位,那小珊回来还能官复原职吗?老师能把涂小秀踢走吗?似乎不可能了。涂小秀当上班长后的那一年非常狂妄嚣张,经常对同学动手,我都怕她。但随着我的见识的突破,我意识到,班干部除了我们这种性格文静学习好的,还有一类容易上位的,就是涂小秀这样的。
文小珊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4.一个中心,两套班子
当时,我全然不在意护花死党们说的学习委员之位被小梦霸占的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去了新学校之后,又是学习委员。
我当时以为是因为我学习成绩又是第一,只要我学习好,当学习委员是必然,但这其实是错误的。
回想起来,老师为了让我当上这学习委员,下了血本。
我之所以能够在一个新的集体进入委员行列,真相是,老师是新来的班主任,而我也是新转来的。我和她,是天然的友盟关系。
旧有的一套领导班子里,有她不喜欢的人,也有她喜欢的人。
只是,年幼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不喜欢那个孩子。
过去的班级是围绕在那个孩子的身边的。他成为班长的原因很简单,他妈妈王老师是学校的教导主任,而且这孩子成绩、表现都还不差。
新老师非常喜欢两个人,旧的学习委员小玉,和新来的我。
喜欢我的原因再简单不过,我成绩非常好,人也听话,且和这里的过去毫无瓜葛。
而对于旧学习委员的喜爱,那就是仁者见仁了。旧学习委员是一个加强版的涂小秀。她是家里的第六个孩子,黝黑,手长脚长,老师格外爱夸奖她吃苦耐劳。后来我知道,这种形象也是一种很好的政治形象。
这一下子就很难办了。她想我上位,旧学习委员又不能下台。同时,班长是教导主任的孩子,也不能撤。
办法总是有的。
一天,老师突然公布了新任班干部名单,一大张纸贴在墙上,上面全是人名。
班长不变,还是教导主任的儿子王小可。旧学习委员小玉升职,成了中队长,而我成了新学习委员。整个班委和中队委是两套班子,全班将近三分之一的人都成了班干部。
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一直以为班长就是中队长。我回家跟父母说了,他们嘲笑怎么还搞两套班子。我听不懂。
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这次领导班子变动后,中队长渐渐被倚重,成为绝对权威,班长渐渐被架空。
这里面的很多人被老师提拔又换下,但是不管怎么变,班长王小可越来越没有存在感了。
5.首次交手
过去的我可以说没有政敌。一年级,我和班长小珊感情很好;二年级,虽然新班长涂小秀很疯狂,但是我是唯一连任两年的,反倒成了班里威信最高的干部。
这一次,在这里,我第一次遇到了政敌,那就是中队长翟小玉。
如每一个阶段一样,在这里,老师依然是只给我光荣,不给我权力。光荣属于我,权力属于小玉,老师计划得很好。
小玉这种吃苦耐劳型的选手不用学习很好,但是可惜,学习是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劳动最多一学期两次。
同时,老师发明了一种表扬方法,即按照啪啪、啪啪啪的方法,为好的课堂问答鼓掌。每天,这五声啪啪啪里,有百分之九十是给我的。有时候,我根本没有回答,只是嘀咕,她也让我大声重复一遍,然后掌声表扬。有时候,大家说得乱七八糟,她点我说,然后又掌声表扬。那个时期,所有人都成了反衬我的工具,我和老师都陶醉在了这种互动之中,惺惺相惜。
得到这么多啪啪啪,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队长就和我不对付了。
很长时间里,她在老师面前搂着我夸赞,没有老师在,就拉着朋友一起当面诅咒我。
最严重的一次是我被她气回了家。我妈妈来到学校和她谈话,她居然也淡定自若应对得宜。我们之间的矛盾在班主任眼里也得不到任何重视,因为老师问她时,她说她很喜欢我啊。老师只当是我心思敏感。
那年我八岁,还不懂得这些基本的手段。
小珊和小梦这样的政治同僚兼好闺密是不复存在了。
我为她感到非常头疼,不过在学习领域,她的存在可以忽略不计。
只有在劳动的时候我自愧弗如。我们班的卫生包干区是女厕所,小玉每次都要脱了鞋泡在脏水里面大拖特拖。第一次老师问谁去扫女厕所时,我碍于身份举手了,其实我不止一次幻想,为什么我们的包干区不是花坛。
第一次把脚泡到脏水里的我快死了,但是老师的脚也在脏水里。我习惯了之后竟然也在里面擦了两个小时,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第二次大扫除,老师又问谁去扫厕所,我想起那些脏水觉得实在恶心,愣是没举手,而所有班干部都举了。老师也没有找我谈话,只是那段时间,我们甜蜜的气氛有些冷却。
因为这些事,老师每次给我的评语中,都会写戒掉骄娇二气。对此,我心服口服。
学习上,小玉永远无法抢走我的风头,而她卷起裤脚踩进厕所的那一刻,我根本就输了。
那两年,我被老师和同学共同定位成学习远比品德好的人。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德行根本无亏。
6.班委生涯的终结
在老家待了半年后,我来到了北京,东城胡同里老旧的平房教室让我很难说自己是上了个台阶还是下了个台阶。
我已经练就一双火眼,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就扫视了一眼全班三十多个人,心里明了,若有敌手,也就是那个姑娘。
果不其然,那个姑娘是班里的大队长。
是的,北京是有大队长的,广东只有中队长而已,大家身上都戴着带有一至三道杠的臂章,必须每天戴,校服却只是周一要穿。
但是我没想到,一个根本看不出端倪的人,才是这个班的女霸王。
然后我的成绩又是第一每次这种事情都会重演。
而那个我唯一忌惮的大队长表现一直不好,被老师树立成了负面典型,天天拿出来讥讽。
一时之间,不光同学们,连我都认为自己会取代她。
这半年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融入集体,学会区分前、后鼻音,以及了解一些东西的常用称谓,比如:笤帚、簸箕、墩布、小黄帽、路队旗、锅炉房;还有:为什么冬天屋里不用穿棉袄?为什么厕所是粪坑?炒肝难吃往哪里扔能不被发现一切的一切。
我没想到融入集体这么难。
没想到,首都人民抱团的智慧有这么高深。
与我过去四年同学们基本上围绕着班长和学习委员这一组政治和文化的中心玩耍的趋势不同,帝都人民有自己的玩法。
首先,更加民主。
我第一个星期就见到坐在我前面的、我们班成绩最差的女生小月,指着大队长的鼻子训。那个大队长个子高,有气势,一副懒得和她辩论的样子。
这在南方是不可想象的。在南方,成绩不好的人不敢说话。
其次是,权力关系多元化。
当时我们班的大队长形同傀儡,不过,但凡校级活动,也只能她独占鳌头。中队长和我过去的政敌小玉一个类型,不漂亮且吃苦耐劳,但她是善良的。
而所有的人,包括中队干部,都围着一个嚣张的姑娘转,但其实她只是个小队长。
她长得很像天龙八部里的马夫人,非常霸道。但她有这种号召力。
而我一进班就踩了雷。
大家正在排队等着老师改作业,这时候,一个女生嬉皮笑脸走到我前面:宝贝儿,过一下过一下,让我站你前面。
我不喜欢这样的交流方式,试探着说:大家不都在后面排队吗?
她瞪了我一眼就走了,从此开始了对我的教训和孤立。
我意识到自己被孤立是在一个叫三个字的游戏当中。
这个游戏里,被追的人如果马上说出了三个字,就定住了,然后追的人必须追下一个人,直到有人救,那个定住的人才能跑。如果在说三个字之前你被抓了,就轮到你来抓人。
那天大家玩三个字,尽管我一直在里面,但是没有任何人追我。我不需要说三个字,因为没有人追我。我身在游戏中,却如同一个木桩。
初来北京的我,每天除了闷闷不乐以外,什么也不能做。
唯一带我一起玩耍的人,是早就被大家孤立的小月,就是那个班里成绩最差的姑娘。她给我买零食,教我跳集体舞。
我不喜欢这种弱者的联盟,也担忧这种友谊不会长久。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她对我示好,而且她就坐在我的前面。
直到一个月后,班级测验,我数学考了第一。
要知道,此时已经五年级了,到了传说中女生走下坡路的时期。很多的女生班干部都考砸了,站在墙脚哭。班主任问她们别人考得怎么样,她们都说:小C考了94。
那位马夫人果然不是池中物,在一片哀鸣声过后,她非但没有投入学业,反而来找我了。
她说:你跟我们玩吧。但是跟我们玩你就不能跟小月玩了。她
我知道她是坏人,但我忍受不了这个诱惑。
全班的主流人物都在她的周围,中队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漂亮的、能干的、学习好的。我从来没有当过非主流,我不能自绝于人民。
当我加入主流群体的时候,大家又玩了那个三个字的游戏。大家都开始追我了。我很快被追到,然后开始追下一个人。每个人在我面前拍手,说着各种各样的三个字。
我终于不再是一个木桩,我可以奔跑了。
但是,我看着每一张对着我笑的脸,都觉得可憎。我也憎恶自己奔跑的姿态。
小月见到后,生气地跟我说:你如果不跟我玩,就把我教给你的集体舞还给我。
我又闷闷不乐了。
主流人物们看出我的不乐,问我小月说了什么,我据实以告。
她们义愤填膺,跑去质问小月:你给的东西可以还,可你教的集体舞怎么还?你告诉我,小C怎么还?
小月胆怯地看着气势汹汹的她们,再没找我麻烦。
我始终觉得很亏欠小月,更憎恶自己。小月成绩很差,但是一点也不笨,只是脸皮厚,老师怎么说,她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六年级,她唱歌的天赋被发现,被选进了校合唱队,得了很多奖。这是她六年生涯中唯一的成就。我记得老师听完她唱歌后,问她想不想参加合唱队时,她那兴奋羞怯但又大方点头的样子。
我在一旁也默默为她高兴,却没有任何资格为她做什么了。
而这两年,我的仕途非常不顺,原因就是没有出现任何空位给我补位。这个班主任很护犊子,她不喜欢我超过她的孩子们。尽管严苛的数学老师只在人前夸我,作文老师直接建议她给我升官,她也都抗住了压力默不作声。
最后快毕业时,她把一个小队长升了学习委员,给了我一个小队长的职位,如此而已。
我捏着手中的一道杠,很久都没有把它别在自己的手臂上。
我也就知道了,不是学习第一,就一定是学习委员的。
结语
上初中后的第一个教师节,同学们流行回学校看老师。我也赶了回去,在天意小商品市场给老师们买礼物。
一抬眼我看到了一个人小月。其实,我们只是一个暑假不见,但上了两所不同初中,竟然就如同在两个世界。我们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地拥抱了彼此这是我们本能的反应。她展颜笑着,仿佛从未怨恨过。
我们高兴地一起买礼物,丝毫没有提以前的事,也许她忘了。
我从此离开了和北京女胡同串子们拉帮结派、钩心斗角的岁月,以两年来的种种教训换得了今后十多年的好人缘。
多年后,我常常回忆起小月那个宽容的拥抱。我想,如果当年我有今天的心性,一定不会丢下这个教过我集体舞,还纠正过我普通话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