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 NatsumeToshiko
山谷里有黑色蝴蝶——“告别课”
“这个字我不会写……”
来,我教你。
“这个数学题我不会做……”
来,我教你。
“你为什么要去芭蕉坪啊?”
因为那里缺老师,那里的学生需要我过去教他们啊。
“那我们也需要你教我们啊。”
…………
嘿,佳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学校教你文字书写,教你数学题计算,但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告别”,却是谁也教不了你的。
上次去看你,走了一个半小时的山路,一路都在想等见到你了,你吃到我给你带的棒棒糖你会有多开心。
到达桐油坪之后,我在校门口叫上其他几个小孩一起去你家找你。红权大声说“佳佳!老师回来了!”你在屋里和弟弟一起看电视,不搭理他。“我是说真的啦!不信你看啊!”红权跑到你家里拉你出来,你爬上窗子往外看我,我躲在门那儿,故意让你看不到。
看到我之后,你只是说“老师你坐进来!”然后继续看电视。电视播完之后我要走了,你很自然地拉着我的手一起往外面走。
你问我“老师诶,你怎么回来啦?”
“因为我梦见你了啊,所以回来看看你。”
你歪着头笑,“你梦见我什么?”。
“我梦见你很生气,还哭了。”
“我为什么生气还哭了啊?”
“我哪知道啊。你有没有很生气还哭了啊?”
“没有啊,但是我也梦见你了。我梦见你回来看我了,结果你真的回来看我了。我还梦见你爬树,爬好高哦,我都爬不上去……我不喜欢爬树,因为我不会爬。”
“没关系,等你下次再梦见我,我就不爬树了。”
“嗯,好。”
所有孩子们都前后簇拥在我周围往村子里走,你紧紧拉住我的手,有时还把其他小孩拉住我的手掰开。
我只是把你的手握更紧。
路上,有孩子采了路旁的小花给我,你却一脸嫌恶地说“丑死了!”我说“但我觉得好好看啊。”
你说“老师,你走的前一天我送给你的粉红色的花你还记得吗?那个才好看,是我和我弟弟去山坡那里采的!”你又吵着闹着要去摘花,我只是捏了捏你的手,继续拉你往学校走去。
你孩子气的占有欲我都理解。
来桐油坪的前一晚我和你们吴老师打电话,他说你上课情绪很大,很闹,不听话。有一次还在课堂上说不要上他的数学课,要上语文课。然后你被赶下楼了。
“那节课吴老师不让你呆教室咯?”
“是啊。”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惩罚你吗?”
“知道啊。”
“那你知道错了吗?”
“哈哈哈,知道啊。”
“你认真说,你上数学课有没有用心听?”
“有啊。”
倔强如你,我知道你是一个怎样性子的孩子,嘴上说得蛮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敏感得很。
祝老师跟我说,我走了之后,你上课总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老和吴老师唱反调说不要男老师教。
听到这话,我心里又是窃喜,又是难过。
窃喜是因为我能在你心里找到我的位置,难过是因为我走了,不能再教你。
我想起蒙老师教我们唱的歌曲(写在歌词之前的一段话说,“这首歌适合表达支教老师的心情,但并不适合学生唱”)歌词是这样的:
“我真不想说服你,不想打掉你自己的心啊,更不想把你的心带走,所以我,只好把我的心都交给你。让我的生活属于你,还有我们一起做的事情,只属于你。”(卢安克留守)
佳佳,你知道吗,我觉得我“把你的心带走”了,但是又不能“让我的生活属于你”——我难过的是这件事。
在桐油坪呆的那一下午,我们像往常一样玩游戏,聊天,累了就坐地上歇歇,好像我从没离开过一样。
你有时会问我现在的生活。
“芭蕉坪的学生听你的话吗?”
“听啊,他们都四年级了,很懂事。”
你脸上明明是一脸“他们肯定不听你的话”的表情。
“我去芭蕉坪考试过,他们教室好脏哦!一点都没我们的干净。”
“嗯,还好吧,他们都会打扫。”
你不屑地撇撇嘴。
“你为什么要去芭蕉坪啊?”
“因为那里缺老师,那里的学生需要我过去教他们啊。”
“那我们也需要你教我们啊。”
“…………”
“老师你可不可以不去了?”
…………
佳佳,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吗?梦里你生气了,在哭。其实我也在哭。
我想起了我小学二三年级时,一个好朋友搬家转学了,晚上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拼命翻找那个城市的区号,想要依靠什么小线索找到她新家的号码。最后实在没办法,抱着电话本一直哭一直哭,觉得再也见不到她了。
佳佳,你梦见我爬上好高的树,你不会爬树,所以急得要死,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是不是?
我该怎么安慰你说“别难过,没关系”呢?因为我自己都觉得很难过,有关系啊。
刚开学一两天,我们支教机构的负责人李磊老师和李露老师来桐油坪看我们,李磊一进校门就抱怨说“李露真是的!刚进村子就直接抱小孩去了!也不跟我帮忙!”
他们走后的第二天,学校来了两个学前班的小小孩,手里拿着小野花来找“李老师”和“胡老师”。
“我们这里没有李老师和胡老师啊。”
“我昨天还看见她来了……昨天李老师来了……找我玩……”小小孩奶声奶气地说。
后来我才知道,那两个小孩是来找李露的,李露以前在桐油坪支教认识他们。
但是啊,“李露老师昨天就走了啊。”我对那个叫乐乐的小朋友说。
“哦,走了哦,那把这个花留给李老师好不好?”孩子们认真地把小花递给我。
我心情复杂地接过花儿,放进盛满水的瓶子里。——那是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支教老师和孩子之间的离别。
在二楼教室拿木板的时候,你试探地跟我说,“老师诶,你跟以前一个老师好像哦!”
“长得很像吗?”
“看起来一模一样。”
“是吗?”
“那个老师最后留电话给了三年级的,她说等他们想她,可以给她打电话。”
“哦。”
“你会给我们留电话吗?”
我轻轻拍了一下你的脸,口气尽量轻松愉快地说“我又还没走,留什么电话啊。”
你还是一脸狡黠的笑,不说强求的话,也不会耍赖撒娇。
快吃晚饭了,我催你回家。你朝校门口走去,突然又想起了没和我道别,于是回过身子朝我笑着摆摆手。
“张佳佳再见啊!我十一以后再来找你玩!”
“嗯!好!再见!”你像一阵风从校门口跑出去,我感受到了你的满足和喜悦,所以那一天我也是满足和喜悦的。
你问芭蕉坪的学生乖不乖,我知道你在说“如果他们不乖你就回来教我们。”
你说芭蕉坪教室不干净,我知道你在说“我们教室才是干净,所以你应该留下来。”
你说以前那个老师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我知道你在说“所以你要和她一样给我们留下电话啊!”
你是小孩,我也曾经是小孩,所以我理解你。但是我是大人了,你还没体验过当大人是什么滋味,所以好多东西我都无法解释给你听。
比方说家里的期待,职业目标,就业与薪资等等等等。这些你都不懂,也不需要你懂。
但是你要懂得,我无法陪伴你很久很久,我终究会离开。
我不能跟你一样说一些孩子气的话,“芭蕉坪学生不好管,我要回来教你们”、“芭蕉坪条件没桐油坪好,我要回来。”、“我要给你留下号码,我们要永远保持联系。”……这样的话,我都不能讲,因为我不能欺骗你,不能让你抱着空的期待。
“讲话不能讲太满”是我十八岁之后才学到的一个道理,你也会有十八岁,到时候你可能也会懂。
十二岁的时候,邻居家的小伙伴搬家,抱着枕头哭了一宿。
十四岁的时候,班主任老师调走,心里怅然若失,很久没有缓过劲儿来。
十八岁的时候,英语老师离职,写了一封信表达我对她的思念。
十九岁的时候,火车站送一个之后再也见不到了的朋友,我笑着挥挥手说再见。
你看,人越长大一些,面对离别就越淡然。因为心里多了很多妥协,少了很多奢望。
你遇见一个人,很有趣,你们俩交谈甚欢,然后各自走了,就这样。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或者说缘分,真的是很玄妙的东西,不是苦心经营,刻意维持还能存在。但有的却又是宇宙--化做尘埃,它都还存在在那里。
好奇怪,其实我也不懂。
但是我知道,总会有离别。
跟你说这些,我自己都没把握的话也真是够啰嗦的。你才这么小,你会理解多少,体会多少呢?
时间还那么长,你总会长大,我剧透这么多干什么。
原谅我也讲不清这堂“告别课”。
走的那天我该穿什么衣服呢,该对你说什么呢,我都没想好,也从来没想过。
只是想到乐乐来找已经走了的李露,我怕到我支教期结束了,你新学期开学看不到我……
如果那时你手里有花,那就交给新的支教老师吧。
我希望是我自以为是想太多,我希望有新的老师替代我陪伴你,我希望在我在的日子,陪你经历更多。我希望你慢慢长大,慢慢将离别的遗憾释怀放下,记住那些快乐和温暖就好……
佳佳,某天你往前走找不到我,你可以试着回回头,因为我也在记忆的时光深处回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