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0多年前的陈蕃,经常被老先生拿来训后生: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当年,15岁的陈蕃独处庭院习诗读书,院子里杂草丛生,秽物满地。他父亲的老友薛勤劝他: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不讲究的陈蕃,后来争锋外戚,抗衡宦官,在朝纲崩乱的时候,对维持汉室乱而不亡,出力最多,功劳最大。
陈蕃虽然最终扫了天下,但这个例子,我觉得既有普适性,又没有普适性,譬如正方有王安石,而反方有张居正。
王安石生活上不修边幅,不讲究。据说,他长时间不换洗衣服,长时间不洗脸、不漱口、不洗澡,这使他的衣服上到处是汤汁、油渍、汗迹。他不但不在意外表,而且不讲究吃食。有一次宋仁宗大宴群臣,要所有人自己在御池中钓鱼,由御厨用钓上来的鱼做每个人想吃的菜。大家都拿上鱼钩和鱼饵去钓鱼,只有王安石没去,他竟然把盘子里的鱼饵吃光了,最后在众人的惊讶声中,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
然而邋里邋遢的王安石,在政治上却有一股神勇,在北宋大地上厉行变法,一心打造一个兵精马壮的强大帝国。
与王安石相比,张居正则是个重视生活品质和细节的人。须长至腹的美髯公张居正,生得眉清目秀,又爱修饰整洁,衣着华美,还长期在身上涂抹香脂,几乎堪称帅爷。同时,张居正的家居生活也相当奢华,他喜好收藏古玩,又好女色。他对女色的要求也相当高,不媚不近,不艳不取。他的部下、抗倭英雄戚继光,就曾不惜重金购买数个被称为千金姬的美女,并将与倭寇对阵中多次斩获的珠宝及春,都献给了他。
但令人不解的是,二人同样身居高位,同样是一心变法,在王安石面前是寂寞小径,山拦海阻,皇上也且行且疑,最后杳无踪迹,而张居正一出手,却能呼风唤雨,令出必行,即使身死而功业却成。为什么?从一方面来说,固然是王安石没有绝对权力,受制于朝野的反对力量,而张居正在孤儿寡母和满朝文武那里有大威严,又与冯保联手,一切皆能畅行;但是从另一方面而言,英雄谋局造势皆仰赖个人的性情和手腕,两人的差别究竟在哪?
从生活细节和为人来看,那个一心要做商鞅第二的王安石,其实是个性情中人。
他穿衣吃饭都是冷则穿、饿则食,不讲究,也不要求。他回南京后住的半山园,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宅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寒碜简陋到极点。在官场上他待人也是如此,全无人情盘算,但问喜恶与否皇帝欣赏他,他就谈得甚欢;跟好友司马光政见不同,就君子绝交;苏洵即使以文章名动天下,他因为不喜欢,也不发一词之赞。
如果说这些还不够,那么可以看看他对儿子的态度。其子王〇为人骄横、狂妄,王安石变法受阻,他动辄要砍了韩琦、富弼的头。但王安石对儿子却十分溺爱,百般袒护,尽力为他谋私,为他在皇帝面前保荐,在其33岁病死后,王安石还为他建祠堂、写颂词。
由此可见,拗相公王安石的拗,他的变法态度之坚决、一意孤行,只是一种认死理而已,不是英勇,更不是理性,而是一种大性情,只是这种性情是以一种反面的极端行为表现出来而已。事实上,对人情冷漠是他性之所致,溺爱儿子也是他情之所寄,王安石表面上的瘦、硬、狠其实都是纸老虎。
跟王安石相反,张居正看似时髦圆滑、熟稔交际、流连女色,事实上则极端理性。
张居正初入仕时,也曾经像王安石一样,清流不粘锅,因而四处碰壁,青云无望。后来他辞官周游天下,在一段出世的路上悟得入世的精要,所以他后来在官场闪转腾挪,在高拱和徐阶这样的厚黑高手中能如入水之鱼,在纷乱的政局中能自保自升,清醒自知也。
一生自认不愧于名教,不负于知己的张居正,极重义气,对最早赏识他的顾东桥,对后来提拔他的徐阶,都体恤有加。但同时他也能在温情之外另备刀剑,以兵法处理朝政,SHA以止SHA,刑期无刑,盗者必获,获而必诛,士不用命,则士之过也,SHA之无赦。
再譬如用人,张居正为何始终不重用民间的青天大老爷海瑞?一句话,海瑞固然是清官,却不是能臣。
相比而言,王安石识人用人则未免不明。
他用的多是一些巴结阿谀在行、谋事做事欠缺的小人,不但不能替他尽心尽力推行变法,还要在中间设卡,中饱私囊。最要命的是,这样的人不但不能帮王安石,还要拆他的台,在树倒猢狲散之后,反而倒打他一耙。
张居正生前,既立过大功,同时也大节有亏,他肯定能想得到后世的毁誉。他还知道,所有现世的富贵荣华和温柔乡统统都带不走,后世浮沉的唯有功名,所以他像武则天树无字碑一样,墓中什么都没有放,仅有一条玉带、一方砚台。
后人很难想明白,权倾朝野、抄家抄出十万两白银的张居正,为何墓中空空?
我觉得是这样,张居正是个注重现世的人物,在所有学法家的人物中,唯有他最接近商鞅,一生只求建功立业,不管身后荣辱。虽然商鞅接受了封地,面南而王,张居正也一生优渥,奢侈无度,但那都是对凡胎肉身的贿赂,和他们追求的帝国功业无关。所以在墓中他什么也不放,因为什么也带不走,他所有的努力、用心、情意早已付诸江山,如此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