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影一代宗师里,梁朝伟婚后与夫人相敬如宾,沉默以对,原因是,他们发现说话会伤人,那不如不说。我总觉其中有深意,在往后的日子,果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次采访,夜半我在沙发上,和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聊起爱情,我说,像是我们这群新一代的人,经过我的调查,发现几乎百分之九十的人,面对我问,你觉得父母之间还有爱情吗?答案几乎都是否定的。不无人悲哀地摇摇头,感慨从未见过父母手拖手一同买菜,从未见过他们如西方人拥抱亲吻,更从未听到他们说些如“亲爱的”“我爱你”热烈奔放的话语。
听我这么一说,面前的中年夫妇笑了笑,说,每个年龄,因为了他的成长环境、所看的书、来自上一辈的熏陶... ...等等的作用力之下,他们的爱情观是不同的。其实,不讲话的,难道就没有交流,没有爱情了吗。接着,女人顿了顿,告诉我,有次她因为晚下班,女儿和丈夫先去餐馆了,她到了后,见桌上的一大盘炒荷兰豆,惊讶地问,是谁点的?女儿说,爸爸一到,就先点了这菜。女人说,当时心里感觉特别开心,你能说不是爱情吗?他知道自己最喜欢吃的是什么,并且她从来没有明确说过,但他就是知道了。女人又告诉我,一次夜晚跑去广场跳舞,她要丈夫烧个热水,倒一杯开水先放桌上凉着,她要回来喝,后来,每次她出去,不用交代,一杯凉白开就在那里等着她。不需要讲话,爱情就在细节里,在无声的默契里。
仔细想想,我外公外婆虽是媒人介绍的,平平淡淡,可倒也感动过我一番。婚后外公被派福州空军当兵,于是外婆一人留上海,拉扯四个女儿长大。退休后两人终于一起生活,每天醒来就嘀嘀咕咕闹矛盾,互看不顺眼。常常是一个跑小花园下棋,一个在弄堂玩接龙,晚上才一块吃饭。小说里面的“革命+爱情”,偶像剧里面的“异地恋+青春”,和他们根本无关。
外公去世,第一晚我哄外婆睡觉,痴呆的外婆突然泣不成声,“老头子走了,昨天还躺在这里的啊,怎么空了,我怎么办,带我一起走。” 家里厕纸没了,外婆找了半天。一辈子不识字的外婆,除了做饭养大孩子,家里事都是由外公照顾打理的。外公对妈妈说,最放不下的就是任性的外婆。他舍不得吃穿,这些年微薄退休金,居然存下了一笔小钱给外婆。
这些都是他不曾对外婆说的,不曾用拥抱、亲吻或所谓山盟海誓表现的。知道过后,对于沉默的老一辈的爱情,我感慨万分,甚至恍惚,轰轰烈烈是什么?过日子的时候,当初“让我照顾你一辈子”这些感动话都说完,我们会争吵会不珍惜彼此,会说傻话气话,愤恨自己被爱情假象骗了。可是,当面对生老病死的时候,回过头再看这些平淡甚至怨恨的日子,怎料想,它们突然闪耀了。我和你,该吵该打就继续,让时间辗过我们,有天失去时,才明白原来爱情根本就不存在,它只是淡如水的沉默时光。在旁观者的回味里,才被总结为那句:这就是爱情。
2.
我倒绝非想要探讨爱情,只不过“沉默”二字,在我现在看起来,比起过去更性感了。
大概是从小继承了我妈风风火火的性格,如今回家,在琐碎的争吵中,我发现了这一种昔日引以为豪的性格,其实有时是某种缺陷。小时候看那些偶像剧电影,总觉沉默令人吃亏,明明三言两语可以解释的误会,“世均,我被姐姐和可恨的姐夫关了起来,我是想和你在一起的。”半生缘为什么没有这样一句台词,却偏偏要等到最后,来一句“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是如此坚定地相信,只要愿意解释,愿意表达,一切误解不过是神马浮云。
最近,有一颗纽扣掉了,我跑去问我妈,当时她正在厨房做饭,“妈,还有一粒纽扣你知道在哪里吗?” 听罢,她立刻跳起来,嗓门因为紧张而尖起来,“我没拿!” 随即,她关掉了火,跑去洗衣机里掏,半晌,想起昨天衣服是由我爸放进洗衣机,便咬牙切齿,说,“是你爸弄的,他老是搞不清楚,乱丢一气。” 她又一路小跑进了他们房里,在针线包,甚至翻鞋柜,急吼吼,喊道,“我就是没有见到,没有拿。” 本来我只是随意一问,但被那高嗓门,和急切的语气逼着,又翻弄自己柜子半天,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来得及做,火气冒上来,“你没有拿,你老是什么都没有拿,烦不烦啊!”
也是不止一次,换季未到,母亲这个自封的衣柜女王就提前把夏衣装箱,放到柜顶。我刚从外面回家,又准备往南方继续采访,翻箱倒柜半天,没有找到要装箱的凉鞋和一条连衣裙,找到正在切菜的我妈,问,“我的裙子跑去哪了,白色那条。” 她第一反应,又是激动地菜刀一立,插在案板上,嗓门习惯性因为紧张而尖起来,“我就把夏天衣服都收起来了,没有拿你东西。” 表达完立场,她便跑到我房间,操起椅子,爬上去扛下大箱子。怎奈何,翻了半天,我未见那条,两人心都急了,尤其当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了句,“你不要急,肯定会在的。” 我便到了燃点,“从小我就帮你说了,不要碰我的东西。每次,你乱动乱收,我回家都忘记了我有这双鞋子那件衣服,然后就又浪费钱去买,同样的东西家里不是没有啊,叫你不要乱碰了,还浪费我时间,明明在自己家,我还大半时间像陌生人在找东西… …” 一场大战便开始,结局是我愤然摔门,我妈则默默做完了菜,自己一个人跑回床上,关门不吃饭。
出门几年,回到家,你在父母身上,就像照镜子一样,看看过去走过的路,有种爬上山顶,终于看清全局的面目。朋友有了孩子后,告诉我,有时看孩子做了些错事,想要去纠正,慢慢的,慢慢的,发现自己也改变了,原来孩子就是自己的影子。
有的时候,我越来越发现沉默挺好的。芝麻绿豆小的事情,犯不着巨挽狂澜的,实在找不到,开个玩笑话,“这件衣服无缘无故消失了,大概替你挡了什么祸,要么就是你们暂时无缘。” 只可惜,我们家的人性子直,说不来这样讨吉利的话,非要喊出来表态度,昂首阔步,不留一丝遗憾。分明好心,况且即使再生气,还是会继续做好了饭。
我还记得念书时候,大冬天的,如今早已不记得到底为了什么小事争执,我妈和我吵得天崩地裂,第二天天没亮,北风呼呼地吹,温暖被窝简直就像有胶水,我怎么也起不来,却听见厨房有炒菜声,后来一看,居然是我妈,穿着棉毛衫裤,套着件大衣,蓬头垢面给我做早饭炒年糕,做好了,也没说话,放在桌上,继续再给我热牛奶。(若从家里继承不好的一面,大抵,也是有好的一面的,比如这种侠女性格,别人待我再差,该做的,我还是要做到)。
3.
出生在如此不沉默之家,由此,我很好奇为什么那些沉默的人,选择了以如此方式面对人生。福柯有言,话语即权力。说话的人,在表达之中,澄清事件的来龙去脉。嘴巴长在人身上,手也是,能说能写,表达自己,不过是最基本的事情了。所以,写文章时,我在最初的第一年,感觉到了文思如崩溃的堤坝,能写的太多,一点小委屈的胜利,都是一场伟大的来自手无寸铁小青年的无产阶级似的胜利。
直到有个女孩很壮烈地告诉我,感觉她长大了。我问,为何做此说?对方答曰,“终于可以自己一个人上街,一个人去吃哈根达斯了。”
心里生出了些不舒服感,这哪里算成长。可是,回到家,我仔细想,她当时坐我对面,说的时候,眼神是那么确凿,确凿地就像在谈论某个历史大变迁,好似乔布斯当年的苹果发表会,恰似宣布上海建立了自贸区,又似当年的“我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原来,她从小在爸妈和哥哥的保护下长大,在学校,连课间都有一群女生手拉手一起去上厕所。现在,她一个人跑来了这所离家里半个中-国的大学念书,第一次离开爸妈,每天都打电话回家,抑郁得无法适应孤身在外,也就是在那时,第一次一个人上街跑去吃哈根达斯,发现居然没有因此发生什么坏事,也没觉得有多想象中的可怜和孤独。以此为起点,至今,她从一个人去哈根达斯,到了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自习室上课,一个人去周边城镇旅游,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小身板一个人搭车去了拉萨。
也因为了她,在她之后我做采访,遇到了骑车从华中骑到北京的车队男孩,我会不以为然。一个小女孩,从未离家都能做出个搭车壮举,你一个大老爷们,炫耀着一堆照片,比下来,哪凉快哪呆着去。怪不得,人的感觉是要有一个语境的。大学几年没白念传播学,从 sender 到 receiver 的经典模式,信息在中间的传递,除了 media 的影响之外,也取决于信息发送者与接受者,以及大环境(同一理解力、同一文化背景),和小环境(是否此刻尿急,是否与女友吵架,是否中饭因为吃了粗粮煎饼果子而犯困……)
这样说来,误会无处不在,并不取决于你是不是解释,更包含了信息接收的一方的个人情况。难怪乎,“矫情”其实骂在哪里都可以万分准确。一个人,他只要抒发了情感,你又不也是他,自然可以说他是矫情,哪怕他死了最亲的人,掉一滴泪;又哪怕他没掉泪,幽默化解了苦难,依然可以矫情骂之。
写作也好,说话也好,去接收他者的表达,都类比是去看场音乐会,取决于你当时的心情。子非鱼,焉知鱼之矫情。
4.
阿城写的孩子王,写到了插队的青年被分派去教初三的学生,他发现学生不识字,于是扔下课本,从从识字开始,到锻炼写作,学生叫苦连连,以前老师说,不允许写流水账,怎么办? “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别给我写些花样,什么‘红旗飘扬,战鼓震天’,你们见过几面红旗?你们谁听过打仗的鼓?”
文字流氓王朔走红,在于颠覆了毛语,于是,红旗下新下的一批蛋,看见“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只当做习惯了的俏皮话。在过去的时代,宏大的政治叙事无处不在,王小波就写过,他在云南当知青,那时候当地人在集市欺负他们,把价格往高里抬,于是这群学生想了办法,也不讨价还价,给一堆毛票,让对方点,等数清了,人早就拿着货走了。后来,有个知青被抓,当地人想骂一顿,结果期期艾艾憋了老半天,只是说,哇!你不行啊!于是开始五讲四美三热爱。面对这些语言,王小波选择沉默,即使给人教书,不得不说话,也只是站在讲台上说一些技术性的话,下课走人,“照我看,不管干什么都可以保持沉默……至于沉默的理由,很是简单,那就是信不过话语圈。从我短短的人生经历来看,它是一座声名狼藉的疯人院。”
我感到庆幸,虽然我们这一代的人写作文,依然最后要被老师要求拔高立意,没少过爱祖国爱人民爱山山水水,把温暖撒向这片母亲大地,况且我高三选的就是政治,一整本书倒背如流,最后也仅在做题目时用,平日里,依旧在“白话运动”和“火星文”熏陶。至于每周一的国旗下讲话,略根正苗红。
那个政治叙述无处不在的时代,好像已经走远了,可我却未必觉得语言被解放,甚至,它被人们以新的方式绑架了。
首先,那些抽象的或者宏大的词语,有时说了等于白说。“人生如…?” 写文章的人,便会发现,人生如春,的确,像是春天一样温暖有爱,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希望;人生如夏,的确,生如夏花,我们都是过隙白驹,热烈执着;人生如秋,的确,充满了离别的惨淡,不断失去;人生如冬,的确,哪怕我们彼此再亲密,始终无法成为对方,谁也不能陪谁走到最后,唯有冷暖自知。更别提,诸如,“上海男人小男人,老会做饭,个子又小。”在没有和全部上海男人交往前,谁能夸下海口说这样的话,东北男人亦有爱做饭小男人,上海男人也有什么都不会做的大老爷们。而具体一些,该如何界定“小男人”“大老爷们”“上海人”呢?
更别提,我们长大,接受最多的就是父母老一代的俗语,有时令我感到不安,不知不觉,它就让许多你以为能深度的对话盖棺定论了。许多被访者让我发现,经过了长达几天的辩论,从别人家小孩的境况,到自己也想出去闯荡,以为胜券在握,最后得到的,却是其家长一句 “各人有各人的命,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瞎操心别人干啥!” 另外,做任何事,无论你想放弃还是坚持下去,说风凉话的人都可以巴结或者来诋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爱拼才会赢”,或,“人的痛苦就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实在想要找打的,还会最后来一句,存在即合理。很多时候,俗语为何是俗语,因为了它的模凌两可,因为了它的指向不明,也因为了解释权最终归于说话的那一方。
同样的道理,如今自媒体,流行的微--BO,短短几百字,一个事件,找个切入点,加上标签或者制造一个新词汇,然后加一句俗语式论断,自然招来一群人蜂拥而至的呼应,不免让人感到另一种过往的戴高帽打土豪的恐怖。标签,逐渐成为可怕的一类词。我亲眼见到,大我一届住在我家后面小区的学姐,出现在上海著名记者的宣克炅的微--BO,因为了“宝马” “车祸” “喝酒”,是令人颤抖的死亡新闻,却早已一大片点赞,底下人们的雀喜的评论更是触目惊心。可见,许多人已经认字成功,自学成才。“大学生”“校长”“城管”“女大学生”“X二代”,现在的中-国,许多字眼是带有某个特定的情绪。我们就像是巴普洛夫之犬,看多了一些突出新闻之后,自动有反应。我们被新闻包围的同时,忘记了新闻并不代表全世界。
按照新闻理论,一个土著在某个海洋小岛,椰子掉下来,砸中脑门死掉,这不是新闻,但到了度假村,一个游客被椰子掉下来,砸到脑袋死了,就是新闻。这本来就是再小的偶然事件,地上一星期内发生个三五回,很正常,但若在一个月内播报,譬如五次,人们开始恐慌,社会舆论兴起:要不要坎光所以可能掉下东西的树木,紧接着,“椰子树”成为一个新的有情绪的标签。
俗语和标签,让每个还来不及理清或者根本不在乎真相的人狂欢,在宏大政治叙事逐渐成为俏皮话之后,有了另一种为了说话而说话、或自以为“关注就是力量就是改变社会”的可能。
每次路过学姐的楼底下,看见她房间永不会亮起的灯,我总感觉一股世间不怀好意的凉意袭来,想要奋起辩解,却又无奈只能沉默。虽然我知道我想要这个世界最终变成怎样的,但我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头。
5.
莎士比亚在无事生非中写沉默:“沉默是表达快乐的最佳方法:若能说出自己多快乐,那表示并不够快乐。” 夜航西飞的马卡姆也认为,沉默是种语言。
“有一种静默可以从没有生命的物体中散发出来,比如说从一把刚被使用过的椅子,或者从一架琴键蒙尘的钢琴,甚至从任何一件曾满足人们需求的物品之中,不管是为取乐还是为工作…椅子可能是一个欢笑的孩子留下的,钢琴的最后几个音符曾经喧闹而欢快。”
沉默有千百万种,我想起来,吴苏媚也曾在沉默里找到禅意。“一个没有废话也用不着虚伪的世界。在语言被消减到最低程度的环境里,我感觉到了一种怀揣隐身草的自由——他人无法干扰我。” “语言使人分出派系,很多时候语言都是负面的:诽谤、流言、辞不达意。沉默的世界没有纷争,也不存在人际关系;没有目光需要回应,每个人都像菩萨一样低着眉。”
说出来的话,无法完全表达心里所想,有时过分,有时又少力,而有时,语言本身就是有感情色彩充满baoli的。有如,“你太虚伪了”“你朋友不多,就那么几个”,这个实验屡试不爽,在场听到的人,不免自动对号入座。人不就如此,谁能定义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伪,口口声声嚷着真实的人往往最假,而朋友本就难以定义,谁都是生命过客,因为注定生死一人,孤独面对。
在我们看来新奇有趣的非洲生活,其实马卡姆却说,大部分也不过是平凡的,甚至比我们的生活更加需要独处。飞越苏德,那沉默是 “长时间悬浮在平坦的蓝色的天空和平坦的绿色沼泽之间,绝望地无言以对。那几乎都不像是飞行,而像是坐在一架飞机里,而这飞机用铁丝穿着,悬挂在缺乏想象力的舞台背景当中。”苏德的之后飞行就是无边无际更令人绝望的沙漠,“它挑逗你,却不给解答。飞过一半沙漠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那种失眠者等待黎明的绝望,但这黎明只在抵达失去了意义的时候,才会到来。你永不停息地飞着,因单调的景色而感觉厌倦。当你终于摆脱它的单调时,你丝毫记不起它的样子,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可以被记起。”
沙漠过后,又有大海,同样庞大得令人绝望。在非洲的生活,每一次漫长的飞行都如此,尤其在黑夜中的穿梭。微弱光线下只能看着仪器和双手,最后只剩下自己和自己,发现独处的时候,竟然不相熟,有陌生人之感。难道,只有在独处沉默时光里,我们才会体验到其实我们了解别人胜过了解自己。说道理,我们说话养狗打牌阅读旅行,只不过是为了去看别人过怎样的生活。
语言,是需要被轻视的。
6.
我还有个新发现。沉默,一定程度上,是大家对你的期待。
先从明星娱乐的八卦开始,往往某某人犯了重大事件,就是头版头条,随后,除非某某人还有比这更大事件,捅了更大的篓子,才会继续上头条,后来,媒体做错,某某人和谁真的只是朋友,某某人有证明一切都是闹剧,申明才被放在后面几页,而且豆腐块一样小。有时,倒不是我们想看什么就能看到什么,而是满眼望过去,报纸杂志培养我们的胃口,告诉我们要去看什么。
再到了谁和谁的绯闻,出去玩也好,给谁写歌助威也好,最后,原来都是因为最近有了新的片子要上映,有些公关噱头来,上个版面,于是大家也就潜移默化习惯了。在电视上,明明拍到一起吃饭,明星还要对着一堆麦克风,一律同一个腔调,“不是啦,我们只是好朋友。” 普通人面对明星,已经习惯了这样那样的新闻,甩甩手,炒作呗。后来呢,该爱的还是爱,讨厌的继续不由分说就是讨厌。我们怎么面对八卦,就有了现在的怎么去做“人肉”。在过去,人肉是一种恐怖片的包子,现在,人肉非但不是一种与色欲或死亡无关的名词,却是一个动词,充满了过去集体干革命运动的热血。
被人肉的一方,很可能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舆论排山倒海,一个平凡的人,是不可能妙语连珠,也不可能有如作家一般表达能力,又能够如同新闻发言人在对的时间对的场合从对的角度发表言论,假定说了,也未必旁人愿意去听令他们不再惊喜的解释,他们要的,正是假装睡着的虚惊一场,你还不能吵醒这群人。又况且,一个人怎么面对莫须有的事情来辩解,越辩解越是污浊倒是真的,因为是人肉,加上网络的隐蔽,爆料者作假作恶无法制止,根本没有的事情他也能上来说故事,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这时候,也就是我说的,沉默是大家对你的期待。越是反抗,倒越是会被绊倒,你要时刻记住,不能显得强大。鸡蛋和墙壁的理论让我们知道,人心是站在鸡蛋的一方,在情绪的战场上,选好敌人比你清白更重要,表现得像个鸡蛋想当重要。当医生与病人发生纠纷,病人虽然包括有钱有权,但大部分人代入的是那个没钱没背景没医学知识的自己,是只能全听医生的弱势。而当医生选对了敌人,对抗大体制,大家又信誓旦旦“关注就是力量”卷土重来,纷纷泪眼汪汪走向了低收入高压力的医生。总之,“不SHA不足以平民愤”的扭曲原则底下,反抗的人,就是墙壁,是要被推倒的。
当然,成为众人的靶子也必然是有原因的,要么因为了玛莎拉蒂Gucci,要么就是你上金马拿奖拍好看照片狂吸睛,你看看自己,觉得都占不到,老兄,大概就是你昨天吃红烧肉时候太得瑟了。网络流传骆家辉的一句名言,这里的风俗,看不惯别人过得好。
你被骂了,恭喜,还是说明你过得好。
沉默,是他们认定你要做的。越挣扎,越是在淤泥里,死得快。你看到大部分的公众人物,回应过微--BO底下的那些骂他的评论吗?就算有回复的,想想Eason老婆... ... 想想,要是章子怡回复my music king后面的那条神回复呢?只让她掉价,更沦为笑柄。也只能沉默。歌里面咋唱的?爱要坦荡荡,以后,发个微--BO,也要坦荡荡的,目无斜视。至于那神回复的人,一万多条的转发,章子怡肯定看到的,讲不定她私底下溜出几句国骂来。要骂。谁不会?所以说,要知道一个人是怎样的,有时候,不光听他说了什么,要要听他没说的是什么。
我以前总觉明星的存在,就是给人八卦用的。可是,当我接触了不同工作后,再又是看了李安传记,从此,看见那些电影电视明星,不再抱着他们都是凭借爹妈好脸的,活该被人说三到四了。明星,只是一种工作而已,就好像炼钢的人,就好像国防生,就好像小白领,做的工种不一样罢了。在做采访以前,我是对“越努力越幸运”持怀疑态度的,可是现在,当我做了一整年,接触不同行业,一同生活,我慢慢的,慢慢的,发现电视里面的许多人没有说自己受了什么苦,一切看起来风调雨顺,运气总绿灯的,不会再去信了。至少我采访的600多人里,没有人是轻松地,即便是富二代或者我们眼中的少年有成,都有他的纠结。这世界从来没亏欠任何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不然,怎么会有那句流传到现在,“每一个优秀的人都有一段沉默的时光” ?
李安传记里,写杨紫琼钢丝被吊起来,摔下去时候还急着说没事没事,结果住院不能再拍了。章子怡拍卧虎藏龙还是个小女孩,吊起来,面对墙壁,她用自己要靠着吃饭的脸迎接,她妈妈到了片场,看到那么危险差点晕过去。每一个行业,换做自己去做,就不会说风凉话了,开演唱会捞钱的歌星,还要控场,还要现场跳舞;电影院门口海报上的大明星,拍戏的时候只有戏里的生活,连续拍个几天几夜,一个动作做个几十遍... ... 归根到底,他们不也是沉默的一群人吗?基本上没见明星喊过拍戏累,就算有喊的,我们也就笑笑,没有体验才能知难。于是,他们也就不喊了,拍戏就拍戏,同道中人懂,也更无需说了。
还有,刘瑜没有离开微--BO的时候,我是亲眼见到,有人在她一条正经谈民主的微--BO底下留言,“既然你是公众人物,那你就有这个必要告诉我们,请问你是怎么避孕的。”… …. 福柯说,话语即权力。那么幸好,沉默也是权力。
每一个优秀的人,都有一段沉默的时光。当然,当他们发家致富以后,还要继续沉默。
7.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里,写到了同性恋群体,“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 在我看来,事实并非如此。过去一年的采访,甚至面对当最佳好友,临时通知我的出轨,一个个人都能清晰表达自己,并且有电脑,会打字的手,和上台说话的机会,真正的沉默的原因是,有很多人是他们在尝试了一次两次过后,选择放弃,于是沉默了。
为什么放弃?非常简单,没有你亲身经历,亲眼看见的,对方再如何讲,你的第一印象,尤其你自己的第一次经历,都强势地决定了这一场的拉锯。
有个不敬神者,他问古希腊哲人皮亚斯,“请告诉我虔诚是什么?” 哲人没有说话,沉默以对,不敬神者问为何沉默,他回答,“我之所以闭口不言,是因为你们问的问题根本就与你们无关。” 对的,无关,因为哪怕解释了,你们也无从理解。若是真理解,便不是现在的你们了。
再说回现在流行的穷游,我居然还采访到了一个小女孩,00后,上路走了很远,虽然一路都有好心大叔给她钱,要她赶快联系父母安全回家。我问那些背包客,招个手,马路边一站,不付油钱,对方还包吃包住,安全不说,真的能有这样违背人类现代社会以物易物的准则吗? 资深的几个,告诉我的答案如出一辙,他们非但没有被这个我故意会带动情绪的疑问所激怒,也没有任何试图辩解,而是说,“每个人搭车,都因为自己的性格,因为遇到的特定的人,而有了一段独特的经历,所以会有不同的感悟。” 也就是说,搭车不过是搭车而已,这件事,你爱或者不爱,无论如何去定义,它就在那里。
在漠河开了青旅,几乎称得上中-国背包客始祖的菜菜告诉我,大男人要搭车很难,有次,站在风里四十几个小时,和自己较劲,这一种绝望感,上了车感觉赢了自己一回,不管再累,最基本的准则,就是和司机说话。我问他,为什么要搭车。答案很简单,咳!要是有钱,谁不想做飞机头等舱。还有,我采访到的几个单身上路女孩纷纷告诉我,搭车,甚至和一大群男生睡大通铺都没事。实际上,什么肉体交换,什么蹭吃蹭住,就好像一件事情一旦开放给任何人去做,都会因为了那些个人的不同,产生不同效果的。不一棍子打翻一条船上的人,从小我们就接受这个教育,但长大后,能够不带偏见地看待一整个群体,却是极难的。的确有奇葩的,下卡车时候下巴磕到了藏民的车,就把原本无偿带你一段路的司机给告上法庭索要医疗费。听过这,啧啧,世界太大,去什么西藏,人心的世界可好玩了。所以,至于那些一路靠着身体几块钱玩遍西藏的,至于那些瞒着爸妈去拉萨半路上遇到坏蛋嗝屁了成为无名尸体的,谁能否定没有这样的存在的呢?
听过了许多“回来的人” 和我介绍路上的故事,我越来越无法对这件事给出一个具体的定义,to be or not to be,安全 or 危险?回来的人,毕竟回来了,才能兴高采烈说这些故事,没回来的人,还有些 stories untold 呢!所以,我并不会因为了别人告诉我任何事如何如何,找个整体的评价,我就觉得掌握了真相。
看着这些和我兴高采烈说故事的姑娘,一个个单独上路,个性很男孩,也没有人喜欢穿低-高跟鞋,要是有,也顶多是尼泊尔民族风长裙,和没有丝毫性暗示的聊美食美景。有些事,必须自己也去经历一遭才能给出属于自己的定义来。去听别人的经历,只能大概找到一些趋利避害的方法。
面对一个嘴巴里还吃着蒜的人,给他一调羹兰州夜市排长队的鸡蛋牛奶醪糟,他铁定会告诉你,怎么味道那么怪。然后,他告诉别人,这味道不对,不好吃。而你无论如何辩解,甚至在他面前亲身示范,看遍所有历代诺贝尔奖得主的书,用尽全国各地方言,去表达鸡蛋牛奶醪糟的美味,他依旧根据他的亲身体验,对你摇摇头。
怪不得,电影1942的结尾,说到了那些经历大饥荒,甚至易子相食,那些老人家后来都沉默了,关于那一段的历史,不发表评论。也怪不得,大部分老人家,无论他们经历了什么,最后都一个个,安静地在太阳下抱着膝盖晒太阳。天底下,都是些雕虫小技,我年轻时候,什么没经历过呀?现在,我就笑而不语,因为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都是当年的我们,不自己亲身走一遭,谁会懂。
8.
这世界,我们对它的认识是个盲人摸象的过程,谁也说服不了谁,哪怕都摸了同一个部分,各有喜怒哀乐,各有各的念想。如此想来,一个人,他的评判,他的论断,甚至他骂你,其实都是在泄露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在乎什么。
一个人,如果骂你可以头头是道,说得你句句在心上,你应该感到非常荣幸,因为他很爱你,至少爱过,才能如此准确,把你做过的小事,一件件事实陈列。徐子东评论张爱玲和母亲的仇恨关系,一句话,“蕊秋能够伤她的心,还是因为她爱母亲。”
不然,怎么说“若无其事,才是最狠的报复”。一件事情,只有对一个人有了触动,那个人才能有所感,面对大部分事情,不了解,或者是行外,或者无感,即便是一字一句,全部看完,也就过去了,不留痕迹。每时每刻关于这个宇宙能关注的事情太多了,但是若能产生爱或者恨,都是一种情感。要知道,爱与恨,又恰恰是无法绝对化的,像一个圆圈,能够随时转移。恨不也是另一种的爱吗?
我曾采访过一个男孩,选择在国企一张桌子度过余生。这时,假设有人站起来骂,“这人脑子坏了,青春被狗吃了。”为什么选择在国企的男孩需要站起来生气,或者解释呢?只是说这句话那个人,泄露了他自己正在纠结这个问题而已,也早已经泄露了他的观点,进去国企,对他来说就是浪费青春,不值得。而整个故事,是男孩当年曾经在加拿大留学,并且几乎移民成功,在一家会计事务所一份不错工作,但是,得知母亲病重,赶回家,陪伴左右,觉得这些年在外面,还是在家里陪伴,让他们安心。他所进入的国企是改变了的,和周围人和领导可以沟通,他发现自己性格也适合这样的办事机构,并且,他也做到了他想做的行业。
有时你骂的,恰恰泄露你在意的;有时你骂的,也会泄露你的动机和价值取向。当年我们在外面念书,有个女同学很喜欢散播,“某某人背名牌包,一看就是被有钱人包养了,不过就是长得有一点点姿色而已”。我对外面社会并无认识,听着也感到震惊,后来,因为巧合,我倒和那个某某人一起做一个功课,发现她挺可爱,思想单纯,热爱帅哥,给我做好吃的,玩在一起很爽朗。具体有没有包养,我也并不在乎,也不是我关心的事。毕业后,戏剧化的一幕是,我无意听见关于热爱散播“包养新闻”的道德卫士女同学的消息,她如今一身名牌的职业小三。当年她骂的,哦,原来是她眼红的。
我大概了解了。原来,有些不沉默的人,他表态也好,他骂人也好,最后,说的不过是心声。
对你造成伤害的人,你要做的,依然是沉默以对,这时候,倒不是装鸡蛋,而是因为你的骂,兴许并不能改变什么,还会惹得一身骚。沉默,就让这件事过去,你心宽,不浪费时间,不招惹麻烦,时间,以及他自己,自然会付出代价的。倒不是佛教里面善因后果,这些我不懂。我只相信一点,一个人活着,其实人生大部分的事,是要靠着拍脑门功夫决定的,别小看那拍脑门,一瞬间,有时候甚至让你害自己掉了脑袋。拍脑袋的功力,恰恰就在于平时里,你是个怎样的人所炼成的。
心里素质不高,遇事就急,火灾里死得早;哇哇大喊,见不得别人便宜,不肯有半点小亏,本来歹徒来要你口袋三块钱,结果一刀捅在你心脏。所以遇到你不喜欢的人,沉默就够,他们的性格,会自导自演一出属于他们的剧。
9.
如今,我的工作是每天和人说话,生活。此外,要么在路上赶,要么就是饭桌上吃饭。说到这,“见网友”还真是一个另一个要让人警惕的标签代入。在我们成长的过去,各大门户网站发布的见网友相关新闻,要不然是一夜情,要不然就是痞子蔡式网络爱情,如今人民们口味提升,再又成为一些高管,非但还不约小处女小女孩(这个不再是新闻!?),现在炒得沸沸扬扬的,是约小男孩了,此外还有群交。人民的精神,日渐丰厚起来。
在中学的时候,我是一个极其沉默的人,埋头看书,班级老师也不太叫我名字,我尝试过,并且成功,一整个星期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当我开口说话,发现自己张张嘴,什么也没有,嘴巴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后来我读房间里的大象,分析人们各类沉默的原因,有的时候是为了给对方面子,有时候是怕自己尴尬。最后书里给出解答,那就是,打破沉默,才是唯一出路。我对这个结尾不以为然,沉默是有原因的,为什么我们不会和最亲最爱的人说心里话,这也是我在做采访,这接近一年以来在做的课题。
我常听到被访者这样的话,“等一下我们回家,我刚才告诉你的,你别和我爸妈说,他们都不知道的。” 我们宁可和一个陌生人全盘掏出内心话,也不要和亲近的人说几件最近发生的事,因为彼此太过了解,又生活一起,放在心里是一个结,说出来,就是一个时常隐隐作疼的疤,结比疤好,万不得已,什么都不说,太有电影喜宴结局的意味。是啊,沉默是上上策,譬如说,对着爱人,不说前任的甜蜜过往,谁没有甜蜜过去,不至于傻到劝说出来,接下去,一起去公园,一起吃什么餐馆,甚至喝一瓶农夫山泉,心里总有些不爽。留学生和不在家的人,也最清楚不过,和爸妈万万说不得目前遇到的困难,说了只能让他们乱幻想,干着急,解决不了任何事。事后,也不能逞英雄说,说了,他们就召唤你回家。
我们为什么沉默,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真相会伤人。即便把真相事无巨细公布,并且逻辑严密,希望能够得到公平对待,我们都忘记了,看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耐心看完的,也并不是所有人可以读懂真相,最关键,真相会伤人,不是所有人能够足够强大的内心去解读去接受真相的。过度的释放信息,有时反而造成相反的效果,
可以放心,人的能量是守恒的,也没有人一辈子是“沉默”,必定会找到其他的语言。有的人可能嘴巴不动,但回家写很多私密日记。有的人唱歌或者做雕塑艺术的层面,有的人可能打球做运动,有的人做蛋糕。我以为,就是这个原因吧,也就有了明喻暗喻,讽刺现实,有了语文课本背后的练习题。
10.
王小波相信,“在我周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特多——在公众场合什么都不说,到了私下里则妙语连珠。换言之,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 我无从知道,到底网络时代,沉默的大多数是否数量锐减。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参政议政,认识几个字,手能打字,有个账号,是否各个都是公共知识分子了,毕竟无法确凿定论的原因之一是,现在微--BO至今还没有一条转发到了十亿条的,估计就算有,水军估计也功不可没。
沉默的大多数,就让它随着上一代的宏大叙事一同掩埋吧。我最欣赏的,也期待的,是在这闹喧的人人有话说时代里那些 “沉默的一小撮”。
“一小撮” 在任何时候,任何团体内部,都是“政治不正确” 的危险行为,甚至人们唯恐避之不及。我认为的沉默的一小撮,是那些正寻求前因后果,正在想办法理清思路,横向纵向对比参考之后,去思考如何全方位解决问题的人。他去听很多人的说的话,听不同的平台,听不同的专家,但是他去质疑,不懂的地方,翻开书以经典著作为工具,他不信权威,他去查证,他讲道理。然后,当他终于有了一个方法时候,不会爆发式大吼大叫,而是以大家能接受的方式,默默地提出,谦卑地被接受,他有些狡猾,知道大家会骂的各个角度,所以,他不做出头鸟,不去当英雄,他也不强买强卖。他的沉默,让你无从知道他到底关不关心这些事,但是,他的灵动思考的双眼,最后,看他一路走来得痕迹。你发现,他的沉默,像是和这个世界一次坚定的握手。
在北京采访,我遇到一个人,他就是沉默的一小撮里的人。
他告诉我,当我们在讨厌体制化,大骂政府的时候,他做的,是去看那些基础读物,政府论社会契约论,先去知道我们人类社会为什么有政府,为什么有法律,制度从何而来。他告诉我,看见网上流传某个名人引用法律,众生哗然的时候,他第一件事,不是去愤怒或者转发评论,而是是去查,发现根本没有那一条,然后,他去查找那一位名人教授,发现该校根本没有这个人,原来那不过是人为的一起恶劣炒作。
他告诉我,中-国有十三亿人,其中十亿的人如果是沉默的,甚至也许曾经一度喧哗过,但后来发现沉默最好,在养儿育女,在粗茶淡饭,在遛鸟玩核桃跳广场舞之中,像是我们的父母祖辈这些人,沉默地过自己的小日子。然后,有一亿人,在大喊,但不得要领,那些好人就是微--BO上喧哗的积极分子。有一亿人,他们是坏人。另外,还有一亿人,他们正在沉默,他们大部分人,在未来,在长大以后,是要成为大部分的十亿分之一的,可能是能力不够,也可能时运不济,有一些,也许走火入魔,成为了坏人,而很少部分的人,最后,他们带来了改变,成为了我们当年向往的,想要做的事情的人。他告诉我,这样的中-国其实很好。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那些十亿个沉默地过小日子的人,合在一起就是英雄。
我想,那沉默的一小撮,就是一亿里面最后的那些剩下来的人吧。也就是那些沉默地看,沉默地听,沉默地思考,沉默地找解答,而后,沉默地去做的人。尼布尔说,“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不可改变的;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够改变的;赐予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站队的时候还没有到,但我想,当我足够智慧分清的时候,我会为了自己在十亿人群里而骄傲,也会为了在沉默的一小撮里,同样感到活着真好。
此外,今年的物理界惊呼,正能量是个什么发明,能量怎么有正负呢?先把这放一边,那就说,去改变去影响一个人甚至一整个社会,带来希望,绝非喊出来的。祥林嫂就算抱着好心,希望给这个社会传递正能量,把自己故事讲了千千万万遍,就算不再唠叨,而是换不同方法给人励志,迟早会粉转黑。真正苦难如同巨浪打过来的时候,人连逃命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耐心地来编写励志话语,去激励别人,自己情绪都来不及照顾。苦难结束,兴许还有些想要告诉别人,倾诉的欲望。然而,说了一两遍后,人自然就乏了。说上了一万遍,恍惚间,问是否是别人的故事。莫不如好好过自己的生活,让别人指指点点也罢了,一个最好的老师,最好的榜样,他是不自觉的,自管自往前走,爱理不理的。就好像一个美女,最美的,就在于她对自己的美不自觉,她的模样就最好看。
后记
2013年,这一年我见到了很多不在镁光灯下,庞大叙事底下的微小到每一个个体的人生,和他们一起生活,我去看了,去亲自经历了,所谓的沉默的生活。有一个让我最震撼的,就是在黑河,我采访了一位二人转舞台的变性演员璐璐。当我和他交谈,我们坐在剧场外面的露天冷饮店。她告诉我,从小虽然是一个男孩,但感觉自己是女孩,他是东北家庭,家长无从接受,至今都没有好好说过话。她拼命打工,二十岁的时候,存够了钱,一个人去了泰国,签下自己负责手术后果合同,冒死做变性手术,但是无法回来获得普通人赚钱的工作,也只能做一个变性演员,学习跳舞唱歌。她在等待生命中的白马王子,期待一份爱情,但她叹气,“你知道我们这一类人,很难遇到真爱的。”
当我听到这句话,有些震惊,若是一个小小女孩子和我这样牢骚,我感觉正常,但,来自一个这样的人,我才恍惚过来,其实她也是个小女孩啊,其实她也是一个人啊,只是比我们有更多勇气,愿意接受自己是谁,并且真的去做到了,去改变了。
采访完毕,她回到舞台谢幕,当时冷饮店摊主看着她走,我收拾着器材,他说,“这个人男不男女不女,恶心死了。”我回敬了一句,“你认识她么?不认识别瞎说。”
我发现,我们都希望当我们做出了特别的决定,去追随自己的内心,我们希望得到别人的祝福,“你很棒,请加油,请一直做自己。”面对别人一点点指手画脚的评论,就溃不成军,感觉仿佛全世界与自己为敌。可是,悖论却是,我们爱指指点点别人的三长两短,“这人长成这样子,居然还敢上台献丑”“这人写得那么烂,一看就没天分,怎么还好意思去出版”“这人…”
是不是即便做不到和对方说“你很棒,请加油,请一直做自己”,至少,我们沉默以对呢? 我常在想,除了做“沉默的大多数”外,我也还要去做那“沉默的一小撮”,去了解对方,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去做,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要做的是什么,那件事是怎样... 我们往往之所以讨厌一个人,带着偏见,因为了不了解,当我们知道原来对方也是个人,在那些细节里,映照了许多个自己,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去接受那一个渐渐了解的人。大概,这就是作为一个老是写随笔杂文的人,终于发现的小说的力量吧,去塑造一个人物,让他在文字里细枝末节地爱,在文字里细枝末节地恨,在文字里细枝末节地老去,而不是用形容词简单概括。至于喜欢和不喜欢,世界哪里来那么多的感情,只要是去关心,恨也会变成爱,爱也能变成恨。但凡抽象的、庞大的、感性的叙事,我开始躲避。
当我们沉默地去了解世界,去和世界讲和,不带偏见的时候,奇怪的是,这个世界居然也不再对我们指指点点,即便有,我们也学会了笑笑,置之不理,我们理解那些指手画脚的人,他们会因为了他们的性格而自导自演他们的人生剧。
2013年,我做到了我想要的事,渐渐去成为我想成为的人:看书,看人。脑袋里有解释世界的工具,眼睛见到了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个鲜活的复杂的真实个体。
我见过那些沉默的一小撮... ...
有的人,30岁离职,去--学习做拉面,在居民楼开了自己的深夜食堂,开店前两个月,坐在店里,没有生意,把最初最难熬的日子熬过来了,如今想起来,却只是笑笑,说是应该的,没生意就在店里面看看灌篮高手;有的人,坐在角落跟拍广告,为了维系电影梦的资金,扛着器材,凌晨结束还要回家导片子查看,从无怨言,全程拍摄一周,可能最后只取十秒钟;有的人,不上大学,已经能够用表演魔术一个小时赚几千块,小小年纪,独自离家万里远,冷暖自知,手笨不断练抓牌,问起家里光景到底如何落魄,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有的人,见面我以为是个从小被宠坏的女孩子,出去玩大方得很,去了她家,她妈妈和我絮絮叨叨过去的家暴,亏得如今离婚,母女可以活下去,女孩第二天笑着带我在镇上游荡,从未说任何旧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多想也是伤心… …
沉默,此中有真意,然后呢,有的人欲辩已忘言,有的人惟有泪千行,有的人,默默地改变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