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希望自己住的地方有个院子。院子不必大,门角有数丛芭蕉,叶影疏疏。有客来访,人站门下,轻叩门环,人画俱绿。
从前,我居住的小城有许多老院子。院子里,往往有一口古井,还有桂花、枇杷树,有个人坐在树下,不紧不慢地喝酒。而我住在一条街道的旁边,路边的房子里看得到贩夫走卒,影影幢幢;红尘滚滚,市声嚷嚷。
院子是一处私人空间,很容易让人想到隐逸这个词。所以,江南的院子里,聚潮气,生青苔。但从建筑和审美的角度,更宜一个人清心寡欲地居住。抑或,垂髫少年,心无旁骛地安静读书。而路边的房子,则门窗洞开,一览无余,风灌来灌去,适合破墙开店,经营。或者,营生。
住在院子里,围墙抵挡外面的诱惑。院子里踱步走出来的人,大都面目清癯,是一个瘦子。就像某天晚上,我在读郑板桥的石竹图,忽然记起多年前去过的那个故居小院,再看看他的画像,才发现郑板桥原来是个瘦子。
院子里有风花雪月,站在院中,可以朗诵一首诗,演绎一个人年少时的痴嗔癫狂。有一天,我很天真地对朋友说,如果能回到年轻,想租个院子谈恋爱,我要在院子里栽五棵树,桃树、李树、杏树、沙枣、柿树,在不同的季节,吃不同的水果,赏不同的花。
这个世界的好多优美爱情,是在院子里发生的,然后从院墙流传、生发出去。就像陆游与唐婉在沈园相遇,当然是在春天的江南,一个草木深深的大院子里。彼时,叶色稠厚,池水清澈,空气清甜。如果四周没有青砖围墙,一个动人凄美的故事,就少了一个盒子来装。还有一个古代书生,是个微信高手,他把情书写在叶子上,通过院墙外的一条清溪,把最干净的情愫发给对方。那些求爱表白,穿墙而过。
院子毕竟是盛放安静生活的地方,住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发生过什么事,外面的人无从知晓。苏州沧浪亭附近的一个小院里,住过沈三白和芸娘,《浮生六记》的情调文字,不经意间,透露了院子里的秘密。
院子有含蓄、唯美的意境。秋天,我躺床上想,院子里的落叶,会不会像在通衢大道上那样,被一阵风吹走,变成久远的过往?院里的落叶,大概只在院子里盘旋,就像一个人心中有大欢喜,或大悲切,盘桓不去。
每一个老院子,都有它的表情。有些院子已然颓废荒芜,房子的后人,为了功名利禄在外奔波。
在古村,我看到过一副虚掩的木门,两页门之间,留下一道宽宽的缝隙。人站在门外,透过门缝朝里张望,院内苔藓漫漫,已有些时日无人居住。
过去徽州人家,新砌的院落里安装的门是不对称的。一半宽,一半窄,留下缝隙,待将来子孙出息了,再将那半扇门补上。眼前的这户人家,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门就这么虚掩着,远去的游子一直没有回家。
京城的四合院,热闹、喧哗;西北的乔家大院,高轩、开敞;《红楼梦》里的潇湘馆、怡红院,风雅、奢华。
我喜欢江南低调、内敛的平民小家院落,屋脊一片疏疏密密的鱼鳞细瓦。砖皮剥落的老院子,有一些潦草,一些潮湿,但草木氤氲,空间紧凑。
我想找个老院子,像小时候那样爬过高高的墙头,抬头看见满满一院融融春光,我骑在院墙角的一棵桑树上,吃红熟酸甜的桑葚果。
那个不曾住过的小院,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