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陕西南部的一个山村。在童年,时间缓慢,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密封的瓮里。四周岭际完整界限,离外面的世界很远。
长大后渐渐走出距离,身后留下路线,其实也是家乡人的寻常轨迹:出巴山,渡汉水,过秦岭,出潼关。过于悠长,多有阻隔,却又有曲折情味。到了平原,才算是真正迈入了外面的世界,再也没有家乡的路标。
有天忽然发现自己走得够远了,有一丝心慌:丢掉的线头太多,归途难寻。纵使回到了老地方,也认不出曾经熟悉的物事,找不到生身的证据。旧日的瓮破碎,时光之水似乎原封贮存至今,却倏然流尽。
面对残存水迹,心中怀疑:我算是活过么?昆德拉有一句话:只生活过一次,就等于没有活过。古希腊哲人说,我们不能两度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存在又不存在。
就像植物,只有经过来年的再度萌芽,才可以说它真正成活了。
没有人可以活两次,没有人可以真正两次走上同一条路,回到同一地点。就连我们自以为可靠的身体,下一刻也变成另一个。在可见的物质帘幕背后,我们在人世角色的戏服里,靠什么认出自己?
比起可见的身体和事物,记忆更为忠实。它就像是我们预先拥有的一座矿藏,不论我们自以为人生如何贫乏。
靠着回忆,我们在一次人生之中就活过了千百次,在一条离乡路上年年回家,在放下一个信物之后又拿起无数次,在一次亲吻中就度过了爱欲轮回。
我们替上一代人活过了身后时光,在他人的境遇里相互摩挲,于一段时光里度过几份生活。
记忆凝结为文字,成为生活和历史的证据,时间河床上可靠的石头。人类也就在河流中有了立足之处。
当尘气侵蚀的木箱消失,事物已经在另外的容器中保存。它们更可靠,无需占据空间,却坚固有重量。可以毁坏一座城墙,却打不破一个人的记忆之橱。所有黑暗与丰盛、耻辱与幸福的矿藏,只顺从心灵之钥。
但它并非自闭。在旅程之中,我们与他人分享落脚之地,有偶然邂逅的十字路口,也有候车室、影院、教堂和墓地。这里牢固地寄存着人们共同的记忆,不会丢失、腐蚀和被权力涂改。
有些人不会回来认领,忘了保险柜的钥匙。但没有人会被剥夺资格,从富可敌国的成功者到一个背着蛇皮袋的农民工。
眼下,在过于迅疾的变动里,许多事物正在从视线里消逝,水井、铁轨、家鼠、石磨、瓦楞和洪水的印记,甚至包括方言、故乡、亲属。我们变得舒适的同时,在失去切身的什么。
一节硬座车厢里硌人的夜晚,让人真切感到自己的身体,又和他人的身受联结。在高铁和飞机上,我们的身体感受没有这么强烈。在一座钢筋水泥的单元房里,不会有瓦屋阁楼上随楼板咚咚颤动的心跳。被年份淘汰的许多事物,仍旧是人生不可缺的一部分,暗中塑造我们的人性,参与往后的命运。
在对未来的信仰之下,人们对待手边之物过于粗暴,似乎要清理有害物质。坟土被掘开,道路被翻掘,河流被截断,眼睛被掏空。当终于安顿好自己的身体,心里却已经荒凉了,像一座修缮良好却没有谷物的粮仓。
高铁驰过的田野上,风物倏忽而逝,像是全然陌生的场地。我们似乎无需再顺从四季、雨水和习俗禁忌,远离了亲手栽种和收获。大地上依旧忙碌的父老,像行人眼中的蚂蚁,从事不可理解的劳役。北京的五环内外,胶囊公寓和地铁车厢里压抑的欲望,没有出路地生灭,陪伴却又囚禁了寄居的蚁族,和大地上的父辈音信阻隔。
我想记录下这些,亲手往那口共有的保险柜里添放一些物品。凭着信物,和亲近的人们彼此认出。我想以文字之绳串起那些线头,连成通向寄存处的道路。带上一个个地点寄存的行李,啜饮一路流淌的泉水,我想最终回到家乡,在节省的物质中找到安顿。
寻求这样一种文字,就像在少年的小镇上收集烟盒,是一种持续用心的偶遇。那个贫乏的小镇,就像我不免贫瘠的人生,仍然含有许多赠予。
每一份赐予物里,有我们的一次生命。最初和最重的那份,是出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