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弟弟,小时候长得特别好看。
长地好的男孩嘛,在乡下,总是有很多特权的。
譬如,在我十二、三岁已经是干家务、农活的好手时,小我两岁的弟弟就只需要负责放鸭子。
鸭子一共15只,买回来的时候,看去倒也十分可爱,只可惜,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它们就失去了毛茸茸的可爱样儿,变成了灰扑扑的小番鸭。更为麻烦的是,家里的一方院落已经困不住它们了。
于是,妈妈对放学后无所事事的弟弟说,以后你就负责放鸭子吧。
这个时候,已经有3只鸭子不明原因地夭折了,只剩下12只,但是番鸭块头大,一群出去,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从那天开始,弟弟每天放学之后,就用一根细长的桂竹竿把12只鸭子从一间废弃的石头屋子里赶出来,在广阔的田间地头开启了他的放鸭子生涯。
那时候我在父亲任教的中学上初一,离家大概十里地吧,父亲当时是初三的班主任,不怎么回家,我和姐姐周末回一趟家。到家的时候,一般都是傍晚六、七点,从入村的那个长坡下来后,便经常遇见放鸭子的弟弟。
虽然弟弟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是来接我们的。鸭子们大概都很服气他,总爱一摇一晃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而弟弟呢,一眼都不看鸭子,冷酷地把竹竿扛在双肩上,在我看来,像个傲慢的首长一样,威风极了。
这个场景太有趣,于是,我开始喊他鸭司令。
鸭司令似乎很满意这份工作,放学后,不再与村里男孩们厮混,只每日兢兢业业地放鸭子。男孩天生的冒险精神促使他带着鸭子们去河里、池塘里、稻田里、草地上探索,甚至还异想天开地去过山上。
不过,鸭子们不太会爬山,就算他费尽力气一只只把它们往上抱,但鸭子们太笨了,总是扑棱棱往下掉,他很失望,就不再去了。
那段时间,他带着鸭子们东奔西跑,像个勤恳的地质学家一样,把村里的地形摸了个透。而吃了大量小鱼、蚯蚓、虫子的鸭子们,也在毫无悬念地迅速长肥、长壮。
妈妈隔几天就要拿杆秤给它们称重,再按打听到的市场价换算,看能卖出多少钱。母亲甚至极为豪气地宣布,如果能卖到150块钱,就给我们一人奖励2块钱。
那真是家里最愉快的一段时间,我的心里也对鸭司令升腾起了从未有过的敬意。
鸭司令放鸭子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从最初的用竹竿在鸭子后面亦步亦趋地赶鸭子,到后来鸭子们一只接一只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到最后,他只需要把鸭子往河里、池塘里、草地上一丢就可以转身离开,时间一到再赶回家就行。
我曾对此提出质疑,但鸭司令对他和鸭子的感情十分笃定,他觉得鸭子们绝对不会自作主张地离开他们彼此熟悉的环境。
为了打消我的疑虑,他有几次,甚至故意不去赶鸭子,在家里翻着小说十分平静地等鸭子们自己归来。
这个事情,现在想来,我还是觉得鸭司令很有能耐,让我钦佩。因为,鸭子们总是能在我心神不宁的情绪到达鼎峰的时候,摇摇摆摆地在夜色里吵嚷着踱进家门口的晒谷坪上。
鸭子越长越大,快赶上大鹅了,不知不觉,晚稻抽穗了,谷穗一点点弯下身子,倒映在稻田里充沛的水面上,凉风一吹,摇曳生姿。虽然离成熟还有一些时日,但稻田无疑变得肥美多汁,青黄交接之下,会有鱼、田螺和各种各样的虫子,静静地盛开在水和淤泥里,似乎等着鸭子们去采撷。
但已经不能再放任鸭子去稻田里了,此时的稻子虽然看去粗壮,但稻穗日益沉重弯曲,稻茎已经到了最易倒伏的阶段。肥大的鸭子在稻田里穿梭,即使是一次小心翼翼的休憩,也容易为脆弱的稻子带去无妄之灾。更何况,它们还会用硬邦邦的嘴去胡乱嗦稻谷。
妈妈不想为了几只鸭子,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再三警告鸭司令,让他管好自己的12只鸭子。
但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虽然已经入了秋,但暑气依然逼人,鸭子们在石头房子里聒噪个没完,心下不忍的鸭司令就把它们赶去了河里。
大概是两点左右吧,我正在整理书包,准备四点多太阳没那么毒时,出发返回学校,好赶上六点半的晚自习。
弟弟忽然偷偷摸摸地跑来告诉我和姐姐,鸭子不见了。
鸭司令居然弄丢了鸭子,这委实让人意外。
但考虑到鸭子在这个时候很难经受住稻田的诱惑,而村民们为了保护快成熟的稻子,会在田埂上洒喂了毒的陈谷子,鸭子们要是贪吃了,后果会很严重。即时侥幸没吃毒谷子,但进了稻田,八成会踩坏稻谷,那稻田主人也不会放过鸭子们的。
想通了这一层,我们十分痛快地答应帮他在烈日下找鸭子。
把鸭子常去的地方都找遍,却连一根鸭毛都没有找到的时候,我开始烦躁起来。再找下去,晚自习我恐怕会迟到,这对于好学生来说,是不能接受的。
于是,即使弟弟强烈反对,我还是把事情告诉了妈妈。
我是怀着巨大的希望和满满的疲惫告诉她的,以她平日对我们学习的重视,我觉得她应该会说:你们先去学校吧,别耽误上课,我和你弟弟找就行。
但实际上呢,妈妈暴跳如雷,她发着狠说:找不回鸭子,就别去学校了。
我委屈极了:为什么?是弟弟把鸭子弄丢的,为什么要我去找?
妈妈更生气了:那是他一个人的鸭子吗?你不是家里人吗?
她脾气本来就坏,因着我的顶嘴,简直想揍我一顿。看她颤着脸骂我,我就知道,在失踪的鸭子面前,我的晚自习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我们只好认命地开始找鸭子。
先前找的时候,为了贪快,我们只是站在田埂上通过观察禾苗的动静来判断是否有鸭子的存在。出错的可能性较大。于是,我们一商量,决定还是老老实实深入稻田,一畦畦地摸排。
烈日渐渐西斜,衣服被汗水、泥水反复浸透又曝晒,我们像极了因暴雨冲刷而出现在水泥地上,再被烈日无情烘干的蚯蚓。更糟糕的是,手脚被稻叶刮出了一道道血痕,泥巴附在上面,又被太阳晒干,牵扯着血痕,密密麻麻的疼痛就像长满了蚜虫的稻叶一样,令人烦躁不已。
陆陆续续也在稻田里赶出了几群鸭子,但结果无不让人失望,虽然全世界的番鸭看上去长地都一样,但弟弟一瞥,就知道不是我们家的鸭子。
妈妈把15只鸭子买回来当天,就用剪刀在它们的左脚脚蹼上剪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等边三角形。我看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却唯独没有等边三角形。
这个时候,已经约摸五点了。脚程快地话,还是能赶上晚自习的。
于是,我不管不顾地往家跑,准备再向妈妈争取一下回学校。
找了一圈,发现她正站在一块稻田中央,嘴里发出叫唤鸭子的各种声音,偶尔又狠狠地诅咒几声鸭子。
妈妈和鸭子们并不熟悉,她不了解该怎么正确呼唤它们,于是她那些声音,在我听来,十分好笑。
这份滑稽冲淡了我焦急不安下的紧张,使我鼓起勇气,再度向妈妈求情。
她断然拒绝:不可能,这可是150块钱。
于是,那些因着150块钱而畅想的美好夜晚一下子涌到我眼前。我才明白,在150块钱面前,我的晚自习不如一粒尘埃。
巨大的绝望笼罩了我,我开始抽抽噎噎地哭泣,妈妈却只是不耐烦地问我寻找的过程和结果。末了,她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对我说:你们去角塘找
我住的那个山村,村名叫高枧,现在在比例尺再大的地图上也找不到它了,但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前,它还辖着七八个小组,我们组叫高坑,西北边上是我们的村小,穿过校园的后门,就进入了角塘的地界。
鸭子不可能去那里的,我觉得妈妈的决定不可思议,它们从来不去,而且它们没办法穿过学校。
我们这的每一块田都找了,找不到。它们一定去了角塘,妈妈十分笃定。
我沉默不语,其实,对于鸭子们是否去了那里,我已经毫不在乎。我就想,我不能迟到,更不能旷课,老天爷帮帮我,让我赶紧去学校吧。
母亲发出向角塘出发的命令时,弟弟却顺势坐在了地上。他的眼角被割伤了,泛着红,流着泪,小模样儿十分可怜,于是妈妈就叫他回家休息。
我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的背影,三个多小时寻鸭的折磨都没有此刻让我难受,巨大的愤懑、委屈充斥了我的脑袋,以至于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被姐姐拉着,跌跌撞撞地穿过村小。
从村小的后门出去时,我终于醒悟过来,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
我不找了,不管怎样,她今天都不会让我回学校的,那种末世般的绝望笼罩着我,令我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看着暮色四合的天空,我也不哭了,只是蹲在地上,冷冷地瞅着来时的方向。姐姐什么也没说,等了我一会儿,才拿起竹竿往旁边的稻田走去。
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忽然在不远处的稻田里大声喊我,声音激动地都破音了。
我一下从地上跳起来,精神抖擞地冲过去。
稻田的中央果然游着一群鸭子,姐姐拎着一只鸭腿,就往我脸上凑:是三角形!你看看,是不是等边的?
在鸭子奋力挣扎的黄色脚蹼上,一个完美可爱的等边三角形缓缓浮现在阴晦的暮色下。我们开始哆哆嗦嗦地在稻田里扑腾着抓鸭子,天不亡我,全是等边三角形!
狂喜之下,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算来算去,只有9只鸭子。我们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姐姐才垂头丧气地说:先赶回去吧!
仗着9只鸭子回笼,我们底气十足地去和妈妈谈判,就一个诉求,剩下的3只鸭子他们找,我俩回学校。
妈妈抬头看了看渐渐低垂的天空,嗤笑一声:这么晚了,不能去学校!
我也不问缘由了,梗着脖子说,就要去。
找到那3只鸭子再说,看在9只鸭子的份上,她难得没骂我,敷衍道。
西边的最后一片霞光消散时,我们在两块稻田中间长长的田埂上,看见了嘴角擒着血、侧躺在那里的3只鸭子。我蹲下去摸了摸它们的肚子,不知是晒的,还是刚刚经历过死前挣扎,圆滚滚的肚子还是温热的,好似在嘲笑无能为力的我们。
看着那3只鸭子的尸体,骂骂咧咧了几个小时的妈妈似乎一下泄了气,一言不发地把它们拎起来,往家里走去。回到家,她把鸭子往弟弟面前一扔,冷着脸说:去埋掉!
弟弟吓坏了,我却已无意再去观察弟弟脸上复杂的表情,晚自习早已开始,平生第一次旷课的巨大不安笼罩着我,我背起书包,准备不管不顾地离开。
你走一个试试?妈妈冲我吼道。
我没理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家门。
走到村口的那个长坡时,发现姐姐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背着书包,一手握着竹竿,一手握着手电筒。她和我一样,全身遍布着泥点子、泥道子和血条,脸颊是黑红的,嘴唇是灰白的。
其实,明天一早走也没事的,姐姐应该是累透了,并不是很支持我的赌气行为。
那你回去好了!,我瓮声瓮气地回到,反正我今天一定要回学校
对于农村孩子,走夜路其实算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那个晚上,和姐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用花岗岩、石灰岩等碎石块铺就的坑坑洼洼的盘山土路上时,近处树影婆娑,远处山影憧憧,斑鸠、山鸡以及其他山间野物叫唤声此起彼伏入耳,我看着手电筒的光柱消散在黑暗中,忽然想起了应山鬼的传闻。据说,应山鬼会模仿熟人的声音,躲在山后面唤你,你一旦答应,就会被应山鬼摄了魂魄。
姐,你别喊我名字哈,在山谷里过分空灵的寂静中,我伏在姐姐耳边,颤颤巍巍地央求。
嗯!姐姐十分了然,她显然也害怕,竹竿和手电筒上的两只手青筋微微凸起。
要不我们唱歌吧?
不行,吸引了坏人怎么办?
于是,我们又沉默地走在了蜿蜒的山路上,山路被黑暗吞噬,一切似乎没有尽头。
丽丽~~
一个飘渺的声音忽然钻入我的耳膜,我惊骇地看着姐姐,她也侧脸看着我,眼底是同样的震惊。
我没叫你!我低声解释。
恐惧从脚底一下贯穿至头顶,姐姐一把拉起快瘫软的我,跌跌撞撞地往前冲。
但没有用,声音越追越近。就在我三魂六魄都要飞走的时候,姐姐忽然停下来了。
好像有铃铛声,我也发现了异常。
于是姐姐转过身,举起手电筒,疑惑地往后面照去。
一辆二八大杠摇摇晃晃地驶入了手电筒的光柱里,旋即冲到了我们面前,上面骑着的是满头大汗的妈妈。
上来吧,送你们去学校,一下午的折腾把她的力气耗尽了,她居然没有骂我,劝说的声音称得上温柔。
夜路难走,坡段又多,我们走地并不快,等九点多我浑身狼狈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三五个在蜡烛的映照下嬉闹的同学忽然顿住了。
我越过他们探究的目光,把书包放在书桌上,坐在最为熟悉不过的座位上,忽然鼻头一酸,眼泪却没有如期而至,而是没头没脑地笑了起来。
鸭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