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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镜花水月的距离

2024-07-27 13:31:41

  21岁的时候我上大二,认识了外系的一位师姐。那时她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纳新的时候把我招了进去。平时她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冷冰冰的样子,但相处久了就知道她并非如此,很健谈也很热情。

  师姐有一副动人的嗓子,薄暮的黄昏,校园里常常飘荡着她的声音。兼之她弹得一手不错的吉他,每每当天的稿子都广播完了,她就抱起吉他,纤指轻拂,吐珠泻玉般就是一首动人的曲子。我当时负责专职给她编辑稿子,因而能有幸时常听到她的歌声。那应该是一种艺术的美感,那感觉常常让我误以为眼前的就是深居春闺的才女。但是每次她都只弹一两支,唱完了也到了下班的时间,把门一锁,我去食堂,她回宿舍,各走各的。

  我是那年秋天新生入学的时候加入广播站的,及至冬天已经很是相熟了。齐齐哈尔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11月份已经是到处都冻得结结实实。一天,师姐兴致很好,将要下班的时候她说:沙的冰灯已经开幕了,晚上带上你女朋友我请你们一块儿看冰灯怎么样?她知道当时我还是孤家寡人的,只是故意这么逗着说。我当然没有异议,一口应了下来。

  那还是我第一次跟她一块儿走路。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风衣,走起路来很有韵致。我则像公司的小职员陪同经理开会一样随在她的身边。或许是因为她比我高两届的原因,这样走在一块儿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妥。现在想来,那时还是小弟,也不知道修饰自己,应该寒碜的吧。我还记得那是在一家清真便宜坊吃的晚饭。边吃边聊,我知道了她是朝鲜族,家在乌苏里江边,对岸就是苏联;她学的是法律但是非常喜欢中文,喜欢张爱玲的洒脱切相逢似梦,送他如客;她还说了校园里的小女生学明星又学不像的打扮;说以前给她编辑稿子却老闹别扭的男生所有这些都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她又让我讲讲我以前的故事,无奈我只能是个好的听众,虽然也有那么多别具一格的往事,拣来拣去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从餐馆出来天已经大黑,路上流光异彩。她说她喜欢齐齐哈尔这般晴朗的夜色,喜欢夜色下冰清玉洁的寒风。我说风吹枯了齐齐哈尔的草原,她说那是吹出了地老天荒。

  龙沙的灯会异常的大,我们又没舍得花钱请私人导游,只好尾随众人稀里糊涂地往前走。到处是仙山瑶池玉树琼花,稍有灯光就将四周影射得金碧辉煌,一片胭红。分不清人,看不清路,好似梦中在仙界迷了路偏又急急地寻找凡世的入口一样。后来看到许多关于那年冰灯的照片才知道,原来绝大部分的胜景我们都到过了。有一座亮得晃眼的水晶宫,我们还在宫门前合影留念,师姐还特地采景把它拍下来卖给了报社,居然得了35块的稿费。用这笔钱我们又吃了一次烧烤。冰天雪地的漠北,能围在红泥小炉旁一边把盏,一边讲述韩湘子与白牡丹、梁思成与林徽因,该是怎样的情调呢?这情调未免太过小资,是谓有志青年所谓的-无大志。试想,浮生如梦中能有几次这样的邂逅?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恰恰就在此时于茫茫岁月中萍水相逢了,一唱一和而与风月无关。我想这样的宁静祥和也是她所怀念并有感触的吧。几年后的一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她近况如何,她说很好,刚刚看过一篇介绍冰灯的片子,翻出些老照片来,忆昔当年好时光。

  那次冰灯之后没有多久就临近期终考试,广播停了下来,我们都很少再去广播室。

  接下来是漫长的寒假。据说寒假还没有过完她就出去找工作,开学后也没有回来。广播室新来了一位女孩,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长的很清纯,播出去的声音却是异常的娇媚。站长很喜欢这样的效果,说肯定能拉不少回头客,我们的校园杂志就可以有个不错的销路。我不知道站长是怎么当上站长的,没有一点俊秀的表达。开会时他常把听众比喻成回头客,很不上台面很半吊子的一种比喻。我不喜欢女孩那样的温柔,我说只要把普通话咬得再清楚一点再标准一点就行,没必要用这么软塌塌的声音来转播世界各地的战争。

  女孩自然也对我没有半点好感,时常挑我的毛病,然后到站长那里请示问题的解决方案。我自知顶不了女孩温柔的声音,平时对领导也不是一塌糊涂的听从,自然时常讨不了好去。这就不得不使我想起跟师姐一块共事的愉快来。

  等到我再次见到师姐的时候已经是5月了。她给我打了个电话,看得出她对工作很满意,银铃般的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我说你如此高兴就可得好好请客。她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我很兴奋,马上可以见到她了,忽然觉得仿佛已经是久违多年了。

  那时嫩江已经开冻半个多月,冰雪残融,溪流淙淙,虽然春寒料峭,却已露出草长莺飞的架势。我们租了游船上的一间小茶坊,对江啜饮,很有浪迹江湖的味道。阳光很明媚,映得江岸绿意扑扑,像极了东瀛的清水道场。后来她问我在广播站呆得怎么样,我就如实说出那里的不如意来。她沉默了一下说学校的社团没必要呆得太久,能有那么个经历就可以了。也许就是因为她的这句话,没有多久我就辞了职。

  在广播站的时候,每天能有5块钱补助,辞了后我自己也办了个小文学社,拉拢了平时混得熟的几个文学社员。大学我学的是纺织,所以社刊的名字就叫经国纬仪。师姐把她写的库存的稿子都给了我,以备不时之需,这让我感动了老大一阵子。不过自从她把稿子交给我之后,直到毕业都没有再见过她。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们的毕业应该跟两年后我们的毕业在方式上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忙毕业论文,还要忙着跟认识的人道别,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每天晚上都会有喝得东倒西歪的同学从楼上往下摔脸盆、砸暖瓶,扫帚上蘸了油当火把围着校区游行,撕心裂肺般边哭边唱离别的歌。后来有了零零散散离校的同学,我有些着急了,怕她不告而别,然而凭直觉我知道她不会那样做。我很想见见她,以前她说她很喜欢喝茶,我特地跑到江南春茶社买了个精致的小竹筒,里面装满了颗大粒饱的太湖骊珠萝,然而一直找不到最佳的时机送给她。感到不论何时不论怎么说都有些唐突。或许是心虚的缘故吧。

  最后还是她打电话过来了,说她有支杯子,也不方便带走,不如留给我吧。

  我们是第二天晚上见的面。我在中区的花坛边等她。已经是深夜了,小路上没有几个人,空落落的。正值月季花开,大朵大朵开得富丽堂皇,胜过了牡丹。我折一支递给她说:祝你快乐!她高兴地接过去,凑在嘴边闻了闻说道:没有别的么?我一愣,说:什么别的?她笑道:不祝我前程似锦,多多发财么?我也笑了起来,说要的要的,你想要什么我就祝福什么。

  我们边聊边顺小路溜达,那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到处湿漉漉的,路边还汪了一片片的小水坑。她在里面趟着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小时候很调皮,跟男孩子一样,喜欢下了雨出去趟水。我不知道她说这个的时候正在想的是什么,或许什么都不想。听人说,如果一个人常跟你一块儿回忆小时候的天真无邪,那这个人就不自觉地把你当作他最亲近的朋友抑或知己了。师姐当然没有常跟我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因为我们并没有多少在一起的机会。而那时想来,每次在一块儿吃饭,哪怕仅仅是在门口的小面馆吃炒面,说着说着也会回到从前。也许是我太多心了吧,不过我还是愿意听她说那些故事,甚至私下里都试着去相信别人的那种说法。那天我没有接她的话,空气里忽然暖洋洋的,我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吸,闻到了她裙子上的味道。

  可能我早就喜欢上她了吧。

  记不得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圈,一阵风吹过,垂柳的叶子沙沙直响,天凉了下来早已过了后半夜。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几乎又是同时地说道:咱们回去吧。然后交换了彼此的礼物,相互对望一眼,她向南我向北各自走了。其实这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相见过。

  她走的那年暑假我没有回家,迷迷茫茫地觉得树阴下还有她的影子。我们的学校离嫩江非常近,有次巧遇还一块儿在江边看落日。残阳如血,染透整个江面,远处斜斜地飞过几只孤鸿的影子。这应该是记忆中最浪漫的画面,所以那年暑假我买了根鱼竿,整天整天地坐在江边垂钓。从早晨坐到中午,再从中午盼到黄昏。烟波浩淼,我常会想起柳永的那句词:遣情伤,问故人何在?烟水茫茫。觉得这句话贴切极了。鱼浮应该沉下去过吧,因为每次收竿时,鱼钩都被啃得光亮如银。

  那个暑假我一直都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快开学了,才仿佛有点如梦方醒的样子。我端详着她给我的杯子,那杯子应该是她特意买的,多少年来我都这么认为,因为外面包着精致的盒子,并且非常的新,更有说服力的是上面的出厂日期就是她毕业前没有多少天的日子。那杯子一直也没舍得拆开,买了几张彩纸把它包起来放到了箱底。

  自此就像一深一浅的两条鱼一样,呼吸在不同的城市,饮着不同的水。她刚毕业时还经常通电话,待到两年后她结了婚,电话也不方便多打了。

  前面曾说我大学学的是纺织专业,以前纺织就是就业的保险箱,待到我毕业,那就成了垃圾筒,很难找到对口的工作。形式所迫,我赴汤蹈火去考了研究生,居然一箭中的,我就来到了上海。研究生毕业后,纺织也走出了低谷,可以说是异军突起,我也一路高歌猛进考上了博士。也幸亏考上博士,否则这杯子不知道何年才能重见天日。

  那天我把宿舍从硕士那边搬到博士生公寓,清理旧物的时候发现平日用的杯子底掉了,本准备买只新的,包裹着的那只却恰巧放在桌上。我一层层地将彩纸剥开,仿佛揭开一层层尘封的记忆。

  那是只雅士杯,依旧光亮如昨。拿在手里,似乎比平时用的杯子要重一些,拧开盖子一看,呀!满满的一杯菊花茶!倒出来后在杯底还有一张纸条,红笺小字:清茶一盏奉善客。往事像条河,一下又淌回到了那个江边草长莺飞的年代。我本以为把她都忘记了,原来没有,平日少有想起,她却是在一切思想的背后。撩开层层的幕遮,往事竟能清晰如昨。还是那次在嫩江的小船上,服务员端茶时一手托着杯底,一只手捂着杯盖。待她退出去之后,师姐说:这茶坊也是冒牌,刚才服务员端茶的姿势都错了,应该是双手托着,哪有捂着的道理。对这些细节我向来是熟视无睹,不过她既然说了,我也笑道:你端茶的举止肯定比她优雅的多,不如今天就给我上一盏如何?她白了一眼道:你等着吧,哪天实在想喝了,先叫我三声好姐姐,要是碰巧本姑娘高兴呢,说不定能给你接一壶凉水。想来,大概是因为这事吧。不过我很少有品茶的雅兴,喝茶也仅仅是为了解渴而已,是为牛饮,当然也称不上什么善客了。

  那只杯子到底也没舍得用。我重新把那些花茶连同纸条放了进去,并且用蜡封了起来,放到了书架上。不为什么,只作为一种装饰,作为对年少时代的怀念。

  当天晚上我特意泡了杯茶,闭上灯在窗前想了很久很久,一幕幕的往事扑面而来,她也随着那往事款款走到了眼前。她还好么?这些年过得快乐么?早做妈妈了吧。待到孩子丈夫都睡下后,她会泡上一杯茶吗?会想起过去想起我么?其实想起又怎么样,会心笑一笑,一夜无梦罢了。

  曾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他和她是中学同学,前后桌。他很喜欢她美丽的麻花辫,时间久了,能看到她的背影成了他的一种寄托。后来毕了业,他们去了不同的大学,鲜有往来。及至成为人父人母之后,有次打电话聊起了中学时光,他说:那时你的脖子挺白的。她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说:现在也很白的,你是不是喜欢过我呀?他直言不讳地说:是呀,那时你扎着麻花辫。她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我没准就嫁给你了,现在嫂子对你抓的那么紧,逮不着机会了吧。两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彼此都过的很好,谁都无意打破彼此的宁静。这种谈话只是一种调侃的意味,有些惋惜,但绝对没有伤感。

  这也算一种距离,我想我跟很多人一样都有这样的一个距离吧。比同学稍近一点,比情人稍远一点,可以倾诉但与暧昧无关。无须回避不曾放纵,顺其自然,算是纯真年代的延续,镜花水月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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