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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破碎之美

2024-07-27 13:31:41

  伦敦大学里的欧陆学生特别多,每年的学生名册,像是与时髦饭馆的菜单比赛,考验教师的语言知识。
  
  来了一个新生,金发碧眼,名字像是德文。我一边翻看他的材料,一边不经意地问:德国哪里人?
  
  我不是德国人。
  
  喔,瑞士。
  
  我是列支敦士登人。
  
  我脑子停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我终于遇到他了!
  
  从小时起,我就思索一个怪问题:我有25%的机会生为中-国人,做中-国人就自然而然。假定我投胎只有3万人的列支敦士登,机会只有0。00075%。如果我是列支敦士登人,我自己是否会觉得好生奇怪,我会问上帝:为什么让我投生这么一个奇怪名称的小国?
  
  终于遇到一个列支敦士登人!这个问题自然问不得,尤其当老师的不能问,得拉这个学生到酒吧,酒酣耳热时,装作无意,才能提一下这个文化敏感问题。
  
  这个学生却已经看出我的表情。他说:我的祖国除了小,其他没有特点:讲一种德语方言,用瑞士货币,曾让奥地利代管外交。连国家足球队员都是业余的,却经常在欧洲打出好成绩,这就够支持我们的爱国主义了。
  
  我们大笑一场,结束这不无尴尬的谈话。
  
  全世界各大洲的地图,欧洲最散乱,几个半大不大的大国,夹了许多蕞尔小国。其他洲也有小国,例如大洋洲,那是因天然水域隔开的。欧洲的地理形势,可能也不适于形成大国:北海与波罗的海把北欧割成细块碎条;拔地而起的阿尔卑斯山与喀尔巴阡山,把南欧与巴尔干切得七零八落。
  
  欧洲从来就是破碎的,常态就是散乱的。灿烂的希腊文明是一批小邦国的文明,整个欧洲文化,就是七零八碎的小国文化。罗马人自居文明独大,常有帝国雄图,一旦扩展到不列颠、高卢、日耳曼、叙利亚,各行省就尾大不掉。总督回师,一再成为罗马政变的前奏曲。日耳曼各部落南下,摧毁罗马帝国之后,欧洲就越分越散。8世纪下半期,查理曼大帝东征西战,在基督化的旗帜下试图统一欧洲。中世纪欧洲最有名的史诗《罗兰之歌》,写的却是查理曼军队在西班牙北境山区退兵遇伏的悲剧,毫无英雄气象,读了叫人扼腕而叹。
  
  只有往东,到一马平川的东欧斯拉夫草原,那里才是大征服者金戈铁马横扫千军的地方,那里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匈奴与蒙古铁骑无法再推进的边界。
  
  从巴黎开车南下,穿过普罗旺斯,就到了地中海最漂亮的一段:平沙千里,号称蔚蓝海岸。然后是戛纳,尼斯,就看到海岸渐渐抬高,正是巨蟒般的阿尔卑斯山突然被地中海切断之处。越过山,就进入北意大利。
  
  我问:摩纳哥呢?
  
  旅伴说:走过了。我们顺着大路开,没有拐弯下去。
  
  嗨,我惊叫起来,我这算是来过摩纳哥没有呢?
  
  我很想开回去:世界著名的蒙特卡洛都城,看一下也是吹牛资本。但是我不是一个人旅游,只能从众。只是这样的国家,眨一下眼皮,就闪过了,小得岂有此理!花若许力气周游列国,稍一疏忽,这不就少了一国!
  
  欧洲的大国,有统一语言和标准语音、有独特文化系脉的民族国家,这种民族国家的形成,却相当晚:是现代化进程后,从英国和法国开始的新发明。意大利和德国,一直到19世纪中期,还是四分五裂的公国侯国、贵族封地。所以才有《牛虻》的浪漫革命,才有俾斯麦的铁血征战。但是拒绝加入的摩纳哥、列支敦士登、圣马利诺,都只有几万人,只是一个镇子,也只能让他们称孤称王。安道尔最奇怪,连国家元首也不设,遥奉西班牙主教和法国总统代行元首,也算一国。稍微大一点儿的小国,人口40万上下,像一个县,是卢森堡和马耳他。
  
  现在这些国家,凡加入联合国的,自有一票,加入欧盟的,也有一票,虽然它们与大国平起平坐的积极性,似乎都不高,只有足球欧洲杯,安道尔对意大利,马耳他对英格兰,让这些全业余的球队兴高采烈。卢森堡矿产丰富,人均GDP达3万多美元,世界第一。摩纳哥比法国、意大利富,靠的是全世界--读哥们儿掏腰包。这些都不算好汉。但是其他这种小国,大都比邻国富裕,也许是因为没有军费开支。
  
  马耳他是个浸泡在阳光里的岛,坐公共汽车半天就可以环岛一周。岛上除了几栋吸引游客的玻璃幕墙现代建筑,大部分民居,都是用一种乳黄色的沙石砌成的。我去参观了这个奇异的采石场:不用炸重锤铁凿,大片的石层,厚度正好,切石机有如木匠开锯,沿直线划开石层,再沿横线划开,就是现成的漂亮大石块。拿去砌房子,不用外墙涂料:这乳黄色与阳光融成一体。
  
  食品店里最多的是橄榄:各种颜色的橄榄,据说就是趁成熟程度不一时用杆子打下来的。还有海鲜,渔船刚打上来的墨鱼,买回来放在铁板上一烤,那真是天下第一美味!遵照整个地中海沿岸的工作习惯:下午4时之前,阳光当头时,一律午休,除了饭店酒吧,全部关门。然后夜市一直开到灯火阑珊时,让女客们从从容容地细挑慢选,因为街的另一面就是海滩,男人就坐在那里慢酌啤酒,听着潮声拍岸,不会来吼她们快走。
  
  我沿乳黄色的街走去,发现路牌上不是数字,而是住户名字,天气一热,就大敞着门。我觉得非常奇怪,问酒店女招待,这或许方便了邮递员,但是也方便了罪犯。她说:我们这个国家,谁不认识谁呀?都是看着长大的,没有人会偷窃!
  
  这里的人,对游客说英语,说意大利语。对自己人说马耳他语,据说是古迦太基语唯一现存的脉裔。我的老天!罗马与迦太基苦战100多年,胜之灭之,成就地中海霸业,竟然忘记了脚底的这个小岛,让迦太基语至今在此地称孤称王,在美轮美奂的拉丁语死亡了1600年之后!
  
  我想,或许我会下决心到这里来定居:在门口挂上我的名字,然后躺在阳光色的露台上,看着海面上的夜空,变成火红,变成深蓝,看着一个个世纪如流水,穿过多少千秋霸业。而在地中海,时间是走得很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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