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家乡始终有一丝愧疚,而那一根弦,与民间音乐人阿炳脱不开干系。
身为一个无锡人,我从小就对老乡瞎子阿炳充满了感情。这不仅是因为老师常在课堂上说起--音乐家小泽征尔那句这种音乐只应该跪着听,或是春游时在二泉旁的公园里能见到他的塑像与坟墓。每晚临睡前,无锡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结束后,《二泉映月》便开始循环播放,那悠悠的调子,就像是这个城市的催眠曲。
稍大一点的时候,市中心繁华的崇安寺建了个广场,正中的塑像,就是阿炳。
打个不大恰当的比方,那时候,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家乡英雄。
老家出个大人物是不容易的。在小孩子心里,世界上的大人物无非是学校走廊里贴着的那些英雄:刘胡兰、黄继光、邱少云、赖宁在类似的故事列表里,只有阿炳来自无锡。在以阿炳为主角的彩色电影里,他生得浓眉大眼,满脸正气,帮卖唱艺人的女儿琴妹还债,被警察局长打伤了眼睛,受凌辱的爱人亡故,他走街串巷,创作出了《二泉映月》。非常感人。
看了这个电影后,我为自己的少根筋而愧疚,转头思考这段被我当催眠曲来听的音乐,才发现其中竟还有反抗黑夜的意思。
但后来看见了阿炳的老照片,不免觉得失望: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有点吓人的糟老头,墨镜的俩腿儿一边高一边低,看上去凶巴巴的。
我印象里跟反动派作斗争的人,怎么也得长得铁板一块,面目坚强,就跟老电影里演的那样。而实际的阿炳呢,长得好像太像一个无锡常见的恶老头了。
记不清是哪天,我父亲跟人侃大山,突然阿炳两个字就飘进了我的耳朵。那话大意是,我爷爷最想不通人民政府为啥要宣传瞎子阿炳,那是个白相人啊。
啥是白相人?我忍不住问。
跟花花公子一个意思,吃喝嫖--读,抽大烟。
震惊之余,我的脑回路闪了一下光。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把阿炳的世界和爷爷存在的世界联系到一起过,然而现在得知他俩居然曾在同一个空间存在过,这让我觉得惊喜。
可惜我问来问去,长辈们也讲不出什么机智斗争、悲愤谱曲的故事。阿炳固然是当时城内的名人,从资料上看,他常常在无锡城最繁华的街区拉着二胡唱点新闻歌,讽刺国民党的腐败统治;但他留给我长辈的印象,除了二胡技艺高,剩下的就是一些让人欲言又止的东西。
没法子,我的老家英雄幻想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但阿炳的痕迹依然存在于我的生活里。自从离开家乡上大学,每到思乡病发,我都会听听《二泉映月》。
这可能是我长大以后重新去寻找阿炳的原因。
多亏现代科技发达,小时候百问不出的事情,这些年变得很好解决。看过了更多本地人的叙述之后,阿炳不再是我童年印象里的模样。
他是瞎子阿炳,也是雷尊殿的道士华彦钧;他是技艺高超的二胡、琵琶演奏者,也是富贵的道观主人。拿着源源不断的香火收入,华彦钧过得没心没肺,挥霍无度,终至上街卖艺为生。梅毒则令他眼盲。
他脾气暴躁,终身不改。即便沦落到街头卖艺,要是围观群众没给够他去吸鸦片的钱,他也能直接用二胡模拟一段类似唢呐的丧乐,出言诅咒;他每晚回城时给守城门的--士兵拉一句阿里嘎多,白天又在崇安寺大骂东洋赤佬;民国政府的江苏民政厅厅长在他的雷尊殿隔壁养马,他跑去人家公馆门口卖唱:今日算你做了官,回到家乡来欺道士,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连兔子畜生都不如。对方只好灰溜溜地把马厩换个地方唱讽刺时局的新闻曲谋生,是真的,同样受欢迎的表演还有十八摸。
我又想起了市中心的那尊阿炳塑像: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在拉二胡,弓弦拉得长,可就是看不清脸。
据说,真正的阿炳从来没有像那样弓着背,他走到哪里都站得直直的。为了演奏出完美的曲子,他可以拜十几个老师,可以一个人摸到师父家,跌得浑身烂泥,也不以为意。
少年时的疑惑,在长大以后,终于有了答案。
我不再是动辄觉得非白即黑的小孩,也不再习惯于仰望。我明白了人性复杂且不完美。但我有时候还是会问自己:我是怎么做到的?为那些被灌输的感情心潮澎湃,对身边诸多明显的痕迹却视而不见?
了解了阿炳的遭遇,才理解了无锡城的某种特质。那个阿炳走街串巷的城市,那个流浪艺人在市中心讽刺时局的城市,也是我祖父祖母成长的地方。可我不曾见过那样的家乡。
家乡,不仅有夜色温柔,还有满满的烟火气。阿炳在妻子回乡参加土改的时候去世,所以几天后人们发现其尸体时,他的脸上已经被老鼠咬了个洞。
小时候熟悉的阿炳墓,并不是真的。文革期间,他的墓被扒掉,原址上建起了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