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街上,常常可以看见穿得脏破的收废品的老人,戴着一顶糟了檐儿的草帽,摇着用牛皮纸扎成的鼓,用一脸灰尘衬着道路两旁的绿草如茵。也常常看见有卖水果的小贩,小心翼翼地拎起一串串的葡萄,择着那些裂了口或压出水儿的。这些葡萄洗洗是能吃的,他们不会扔掉。然而他们合不得吃,孩子放学后来帮忙,这也是一个打发的零嘴儿。一边整水果一边用扇子赶着飞来飞去的小蝇,看着街上穿梭的人流,我发现他们的眼神常常是宁静和茫远的。
每次看到他们的时候,我都会感到难过。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每天能赚多少钱,他们的亲人和他们的关系怎样,多长时间能够喝一回酒、吃一回肉,水费多少,电费多少,孩子们的学费又是多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他们都是为生计操劳和奔波的人,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是离浮艳的享受和轻飘的快乐最遥远的人。
我不能不难过。
我并不认识他们,他们与我无关。即使他们不幸福,我也并不是他们不幸的理由。何况他们的现状对他们自己来说并不见得不幸福。
那我还有什么理由要这么难过呢?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这难过是因为自己的善、自己的良知、自己的质朴,或者自己其他什么美好的品性,总之是自己比较满意的趋向。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我的难过其实有着那么可耻的自私我之所以难过,只是因为,我的亲人也曾经过过这样的生活。我的祖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的父辈虽然开始到城里读书上班,但农忙时总要请假让背影在田野间穿行。我的兄长、我的姐姐,都曾在这种生活里行走,他们在乡村盛夏的街头卖过啤酒,在冬夜昏黄的灯光里学过裁剪我怎么可以矫情地说:我不认识这种生活,这种生活与我无关?我怎么可以荒唐地默认那种说法: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的努力,而我已经成为那第四代人?
我是这种生活深埋下的一粒种子,现在我的枝叶虽然已经超过了它的地面,但我的根还在,而且愈加深壮起来。这种生活浸泡在我的血液里、筋脉里,一直一直。我永远不会成为贵族,不会。而且我也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被农民脚下的土地和农民手中的庄稼养活的世界上,会有什么和他们相距十万八千里的真正的贵族。
如果有谁可以被称为贵族,那要有一个前提,就是首先要懂得向他们,向这些最普通的劳动者致敬。在低下头的时候,我们的心在最大限度贴近土地的时候,我们或许才有可能稍稍靠拢了他们他们这些最贵重的群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