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是吹弯了一棵小草,而是吹弯了整个黄昏的腰身。
黄昏的天空,向整个大地俯伏下来。这一刻是迷人的,而风,在黄昏的头发丝上逗留。
这一刻,我多么希望我是一个聋子,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声音,看到默片般的黄昏。
声音有时真是一个灾难。我多么渴望,回到那个默片的时代;我多么渴望,我的生活,像这默片般的黄昏,被一缕小风,吹弯了迷人的腰肢。
蜻蜓在我的头上飞舞。更高的地方,三只大雁排成一字,飞过镰刀般的弯月亮。
镰刀般的弯月亮。这样的比喻,在都市的喧嚣中,显得多么不合时宜。我更希望,这把月亮的弯镰刀,把马达的轰鸣、汽车喇叭的尖啸、广场舞机械的旋律、电子显示屏中浮夸的广告,统统像麦子一样割倒在地,让大地变得清净,还大地一个默片般的黄昏。
只有风,亲吻每一棵草,亲吻每一片竹叶,亲吻每一缕涟漪,亲吻每一只在树干上忙忙碌碌的蚂蚁。
一个默片般的黄昏,像一个青花瓷碗,盛放着我小小的心,安稳而寂寞,自由而孤独。
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沉默的人。除了在课堂里喋喋不休。很多年前,我到四川奉节去参加一个笔会。一位四川当地的笔友带我去夔州城上的一个尼姑庵玩儿,他认识那里面的一个年轻的姑子。他和那个姑子谈得非常融洽,气氛很热烈,而我基本上在一旁枯坐。年轻的姑子看到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当她了解到我是一名中学教师的时候,她的善意的解释让我为之一动:也许你是在课堂上讲得太累了,所以生活中就不愿意多说话了。对于我的沉默寡言,这是我听到的最新奇也最让我感觉温暖的解释了。在这之前,很多人注意到我的沉默寡言。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领导,我的同事,以及萍水相逢的那些人,他们的反应是各式各样的。我的已经故世的舅父是这样鼓励我的,他说我这是内秀。我的岳母大约是半开玩笑半愠怒地向邻人介绍我这个新上门的女婿:用石碾子也碾不出一个屁来。我的领导在饭桌上看到我的沉默不语,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这样多的人中,我怀念我的舅父,因为他照顾到我的自尊心;我更热爱那个萍水相逢的姑子,她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出家人慈悲为怀。而在这个黄昏,这个我想象中的默片般的黄昏,我开始想念那个遥远的姑子,想念她为我说出的这句新奇而温暖的话,想念她为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做的那顿晚餐,想念那一大碗面条,想念那碗底卧着的一个洁白的鸡蛋,想念那香麻油的清香,四川的香麻油,那香味也是那样劲爆呀!我甚至想念她身披袈裟俯伏在地做晚课的样子,香烟在院子上空飘袅,念经的呢喃声像麻麻雨一样润湿我的心灵。而院子里那盆洁白的莲花,让我看到了什么是崇高的佛性。
在尘世的喧嚷中,我更想要一个默片般的黄昏,和我并肩而坐。声音已经让我觉得多余。我只要一个默片般的黄昏,让一颗孤寂的心,慢慢沉淀下来,变得清澈、透亮,看得见自己。史铁生曾说过:有时候,人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悲伤也成享受。我理解史铁生的心情,但我更羡慕史铁生,他在很多年前,有一个美丽的园子可以去,在那个园子里,他可以拥有一个真正的默片般的黄昏。
我不是一个仇视广场舞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无权干涉。但我还是悲哀地看到,环绕着屈原高大的塑像,那么庞大的一群人,在机械的音乐中,手舞足蹈地转圈圈。这不是屈原想要的。这不是伟大的诗人想要的。我想,屈原更愿意要一个默片般的黄昏,屈原的诗思,更愿意沉浸在一个默片般的黄昏中,绽放出晚霞般璀璨的光华。
剩下的只有意念。在意念中,我屏蔽我的双耳,让盛大的寂静随着暮霭从天边围拢过来,把声音稀释,像吸水纸,一点点吸干。我要给自己制造一个默片般的黄昏,就像从工业的生产线上,制造出一个芭比娃娃。我要搂抱着我的这个芭比娃娃,在世故而又圆滑的世道中,找到我的纯真和童年。
没有默片的时代里,我在追寻一个默片般的黄昏。就像一条鱼,逆着时光的水流,我的洄游之路,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