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英文名字,叫Hope。后来我和来瑞就用中文叫她希望小-。姐。头次见面,她说她的前雇主不需要她礼拜六上班,来瑞立刻用中文对我说:谎言,她的德国雇主说她一星期工作六天。希望小-。姐还有个英国雇主,叫凯西,火热的文字一篇又一篇地举荐希望小-。姐。从这两位网上熟人那里得知,希望小-。姐是酋长的女儿,高中文化水平,有初级计算机技能,就是不提她的岁数。
隔着种族,年龄和脾性以及教养都是谜。但我猜希望小-。姐比她显示的成熟程度要年轻得多,应该在二十岁左右。她很职业化地坐在我们对面,一身红色套装,职业女性的形象已树立得颇好。这是她的自我定位,决然不同于我们中-国传统的女佣形象。她不慌不忙,有问必答,笑也不卑不亢,不像其他尼日利亚人那样绝望地拼抢一次谋生机会。尼日利亚的失业率高达百分之六十,所以握有雇佣权力的各国驻外人员对于他们不是判官就是天使。
在非洲的驻外使馆人员都从殖民地传统中继承了一些习惯,比如森严的等级观念、主仆位置等等。司机和女管家以及厨师都得称他们主人,称女人们夫人。希望小-。姐和司机伊布拉罕姆上任后,听他们一口一个主人、夫人地叫,觉得实在难以进入这种十八世纪的剧情,与这古老台词进行对白。我请求他们直呼其名,告诉他们我的父辈和我都高唱过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希望小-。姐马上领悟,从此和我以名字相称,伊布拉罕姆毕竟年长她十七八岁,进人角色时间太长,假作真来真亦假了。他坚持称我夫人,对来瑞则含糊其辞,不知咕噜一句什么就混过去。
后来我发现希望小-。姐很爱护自己的尊严,这体现在她对自己权益的保护上。她十分勤奋好学,按照一本中-国菜谱把十来个中-国菜做得乱真,但我要她去上厨房保健课时,她正色问我有没有额外工时费。我每天上午给她三小时休息时间,因为我需要独处写作。因而每天这三小时就成了她的法定私有时间。美--国大使馆门诊所开的厨房保健课正好要占用她早上这段私有时间。我答应她一份额外工时费之后,她很积极地上课去了,不久厨房的清洁和菜蔬卫生就完全改观。
熟识之后,我无意中问起她家里的情况。她的酋长父亲早已去世,留下一群妻妾和一大帮孩子。她母亲是最年少的酋长王后,她又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两年前一无所有地从遥远的海滨城市投奔她的兄弟姐妹。我问她作为母后的妈妈应该享有一定的荣华吧?什么荣华也没有,她得干活儿。干什么活儿?捞鱼、卖鱼。我不能想象一个部落的至尊女人做鱼贩子。
希望小-。姐的身世和她对人权、尊严等问题有和其他尼日利亚雇员不同的态度,我是这样猜的。以后我和她更熟了,了解了她的一些心愿:能得到更高程度的教育,至少获得计算机培训的结业证。我建议她存起钱来,晚上读夜校,或用上午时间自学。假如她需要更多时间,她晚上可以早些下班。但她说她必须负担姐姐和母亲的生活,学费是无望交付的。她有一位长她十岁的姐姐,已失业两年,加上长期生病的母亲,都指望她的工资。每月寄了钱回家,她留下的钱只够乘车费用。我问她为什么她姐姐不能像她这样,在使馆人员家求一份职。她说姐姐是有计算机文凭的,理应在办公室里工作。
不久她告诉我一个秘密,她有了未婚夫。我办了个烧烤晚餐,请伊布拉罕姆全家和希望小-。姐小两口参加。伊布拉罕姆先是答应了,后来又改口,说妻子和孩子旅行去了。我当然怀疑这是托词,他不愿意让全家在夫人营造的平等气氛中紧张从而丧失食欲,因为气氛毕竟不是永久的现实。而希望小-。姐却欣喜若狂,换上新衣,和院里的卫兵们不无炫耀地说:我们下午举行烧烤宴会!时间一到,希望小-。姐的未婚夫登场。他是个年长希望小-。姐不少的男子,健谈、自信,开办了一所学校,自己做校长又做教师。餐会的主厨是来瑞,我是副厨,希望小-。姐小两口和伊布拉罕姆做嘉宾。餐毕还剩许多烤成的排骨,牛肉等,希望小-。姐问可否把它们送给卫兵们,因为卫兵们吃不起肉。我欣然同意,她雀跃起来。这是我头一次见她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事后我们聊起她的未婚夫。他的学校入不敷出,因为学生们太穷,久拖学费。就是说希望小-。姐还要承担未婚夫的一些生活费用。我说他会开车就应该去做出租车司机,她听不顺耳了,说他是大学毕业,应该做一个教育家。我觉得他该现实一些,假如他想成家,至少要有经济实力。她认为未婚夫和姐姐都该做体面的工作,因为他们有体面的文凭。看来希望小-。姐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提高他们的社会等级。她不仅捍卫自己的尊严和权益;也捍卫自己的亲人。她对尊严的理解,大概是和白人们平起平坐在一个办公楼里。
那次烧烤晚餐之后,我和希望小-。姐常聊天,开玩笑,宅子里由种族和等级造成的压力大大减轻。这是我的目的,因为压力对我不利。我讨厌别人怕我,一旦发现别人因为怕而躲着我,我首先会躲他(她),到后来也不知是谁躲谁,谁怕谁了。伊布拉罕姆和希望小-。姐刚上任时,我比他们两人都拘束,到处躲他们,因为他们过分的尊重让我不胜其累。早晨希望小-。姐在厨房做早餐,我绝对不进去,下午伊布拉罕姆在客厅里看电视,我也尽量不下楼,悠久的殖民史似乎全压在我身上。所以举办烧烤晚餐是想把我自己从压力中解放出来。
两个星期后,我看DVD时,发现希望小-。姐对电影有兴趣,就邀请她一块享受美--国的电影爆玉米花文化。她一本正经问我:是用我的时间,还是用你的时间?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下班之后,我突然明白了。希望小-。姐不愿意用她神圣的私有时间在我们的大房子里哪怕多耽误一分钟,假如看电影不占用她的私有时间,她可以考虑。她所谓的你的时间,指的是我花钱买下的那一部分她,这个她可以任我意驱使,调遣,但被她视做我的时间里,她急不可待地要从这房子出去,做她自己。
我感到刺痛,我的好意和平等心愿被扔了回来。原来烧烤晚餐上她的欣喜若狂,以及事后和我玩笑打闹全是假的,她仍把我这里当做服役地,服完八小时劳役,她只求被释放出去。我以为我给了她平等和自由,这时我明白,我何来这权威去给她如此伟大的礼物平等和自由?
这个下午我正在准备晚餐菜肴,希望小-。姐向我紧急告假,说她必须马上去一趟银行,因为她给家里汇的款没有抵达。我叫她快去。她走后一小时,我突然想起一个约会就在这天下午,赶紧出门叫伊布拉罕姆,这才发现车和司机都没了踪影。希望小-。姐乘车去银行了。大使馆规定管家们不可擅自动用车辆。
我误了约会,又无法和相约的朋友联络,因为手机在阿布贾常常断线。希望小-。姐和伊布拉罕姆回来后,我开了门劈头就问谁允许他们动用车的。我对自己突然爆发的恼怒毫无准备,因为在听见他们车进大门时,我都没有打算责问他们的意思。希望小-。姐愣在门厅里。我接下去说:你占用了我的时间,还占用了我的车。这句话一出口,我明白自己在报复。既然她把你的时间、我的时间分得那么清楚,我要让她明白我的时间被严重侵犯了。希望小-。姐一个劲咕哝对不起,说她以为我明白她告假时请求用车。
我沉默下来,沉默到第二天早晨。希望小-。姐把早餐布好,我和来瑞正聊着家常话喝咖啡,她突然走到我跟前说:夫人,我昨天不该惹你生气,求你宽恕我。话未落音,她已跪了下来。我大受惊吓,手忙脚乱把她往上搀扶,她就是不起来,连声问我:你肯宽恕我吗?她伏首垂面,跪得沉稳坚定,等我赐宽恕于她。历史顿时倒退了两百年,我被强行推进了女奴隶主的角色。她的下跪那么顺畅自然,一看就是个常常演习的动作。我在那个刹那想起另一个外交官对我的告诫:别企图和他们做朋友,你只会让他们更不舒服。其他人也对我说过,和本地雇工最好的相处方式是职业化,不掺杂任何个人色彩,按当地的雇佣传统,该怎样就怎样。当地传统是从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它存在和流行了近两百年,自有它的科学和合理之处。你请他们登堂入室,坐在你的客厅里看电视,吃一口锅里的饭,以名字相称,那是你白费苦心,因为你违背众愿。一个不尊重传统,有着重写历史的宏大企图的人,在整个社会画面中显得虚假无力,并且滑稽悲哀。我苦心经营的自由平等--BO爱在一个沉重的下跪间粉碎了。二十岁的希望小-。姐不明白她从书本上来的尊严、人权概念都挡不住她瞬时的下跪,因为这下跪动作在她出生前就预设在她的本能中,是和殖民史一样古老的动作。因而她跪得坚实,我搀得无力。
马丁路德金曾以一腔悲情的诗意,对我们述说着:我有一个梦想。到了遥远的黑非洲,我才明白,那是个多么幽远的梦想,因为它在沉积岩般的现实面前,太依稀缥缈。即便它变成每个人的梦想,距离改变这创伤沉积的历史和现实,也还非常遥远。
对于自尊和人权极度敏感的希望小-。姐,稳稳地跪在我面前。只等我一声宽恕,她才会站立起来,而我说宽恕或不宽恕,都将在这段畸形历史上重描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