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去书店,在教育典范的大招牌底下,我捧着一本《傅雷家书》翻来翻去。当时年龄小,看不懂里面讲的肖邦和贝多芬,只看出一个问题这本书是大翻译家父亲傅雷写给大钢琴家儿子傅聪的家书,那序言里的这个傅敏,是干吗的?
又过去很多年,我终于在傅雷的传记里找到了答案。让我意外却又冥冥中觉得合理的是,傅敏是傅雷的次子。
我无数次读过《傅雷家书》。随着年岁的增长,每一次读都有新的感悟。可唯一不变的是,从开头到结尾,每一个字都是傅雷对傅聪深深的父爱:他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天才儿子,他关心他的一切,他的爱情,他的音乐,他最近看的书,他在海外吃的粮食,他走路的时候有没有将衣领折好
如果囫囵吞枣地读下去,大抵会有无数人为这样无敌的父爱落泪,但是萦绕在我心头的是另一件事:在往来繁复的通信里,只有寥寥数笔提到这个家里唯一的弟弟,翻页快的人大概都不会留意到他的存在。这让我顿时觉得喉咙里堵了一样东西,哽得难受。
在另一本传记里,我看到了更为完整的傅雷家事。傅聪出生后,全家人把爱全都倾注到这个长得粉嘟嘟的小男孩身上,找最好的老师教他弹琴,送他去最好的地方,在最好的环境里,实现最极致的发展。
对这家人来说,一切都好到了极致,直到另一个儿子出生。生于斯,长于斯,这个被叫作傅敏的孩子也想跟哥哥那样,学习音乐。他跟父亲的好友偷偷学过一阵子小提琴,他的音准之好,让这位老友也来劝说傅雷,傅敏在音乐方面很有天赋。
可是,父亲不让。这位父亲说了一堆话,如今已无从考证,大体的意思是,我们家已经有了一个傅聪,我们不需要,也无力再去培养另一个傅聪了。你,去当个老师吧。
后来的种种人生经历让我明白,对爱子心切的傅雷来说,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要背负多少爱与痛,才能在一个孩子才11岁的时候,就给他下判语:你不适合这个,你适合那个。
旁观者可以惋惜,可这就是当局者傅敏的人生,他如是接受了它。后人常常补充说,傅敏其实在教育方面也是很有天赋的嘛!我看到了一张傅敏跟学生一起看书的照片,师生相处其乐融融,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后来迎接他的,是连绵数十年的坎坷不平风云突变,双亲自缢,家庭破裂时代的伤痛如一根刺,扎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故事的结局是,傅敏在1979年去伦敦探望哥哥傅聪,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投奔安逸的生活,但是他没有。1980年,傅敏回国,继续做一名中学教师,并向学校提出要求,终生不升长,要做一辈子的中学教师。他了断了自己的婚姻,也断了自己升职的道路,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房间里,整理编辑《傅雷家书》。
我无从想象,坐在房间里竭心尽力整理家书并将其出版成书的傅敏,是抱着怎样的决心和情怀,以他一己之力,促成了一本传世经典的流传,而在整整一本书里,只有序言里出现了他的名字,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当我长大,我也开始明白,在傅敏做成这件事的时候,他大概是喜悦且舒畅的。这个在时代眼中不合时宜,在父亲眼中不合时宜,甚至在命运眼中不合时宜的人,坚持做着旁人看来不合时宜的事情,因为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合时宜的。直到今天,《傅雷家书》依然影响着无数人的生命,包括我。也许,这就是不合时宜者的胜利。
故事本来讲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可我还想补充一件事。傅聪今年举办80岁音乐会,在中山音乐堂,我看着他穿着素色唐装,弯着背走出来,埋着头沉醉地弹奏莫扎特的作品时,突然想起他在自传中说的一件事。他说有一次回国,无意中跟弟弟比手,发现自己的手其实并不适合弹琴,他的手非常硬,但弟弟的手能够张得很开,非常柔软,这些都是优秀演奏者的必备条件,弟弟是天生的好坯子。
说完这些,书中的采访者开始盛赞傅聪多么努力,锲而不舍地把一双原本该练举重的手生生练成了钢琴家的手,多么励志感人云云。可是我却在看到傅聪闭着眼睛沉醉于黑白键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了弹琴先天条件极好的傅敏,父亲的好友没有骗他,他的确适合学琴。
然后,在我眼前又浮现出另一幅画面。这些年傅聪回国演出,都暂住在弟弟家。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挤在傅敏家小小的客厅里,眼巴巴等着坐在沙发上的傅聪同意接受他们的采访,而同在角落里挤着的,是这个家的主人傅敏,被人群挤在一边,被历史遗忘在角落。可那却是傅敏啊,那个微笑着看着哥哥、坦然接受周遭一切的傅敏,平静而泰然,留下一本经久传世的《傅雷家书》。
不知道是为了这两个命运迥异的兄弟俩中的哪一个,在黑漆漆的观众席,我突然觉得非常难过,咬着牙不想哭出声。最终还是忍不住,为这两个在书里陪我长大的兄弟,掉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