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场雨都是一次固定的引导,指向同一个方位,我的记忆之门重重叠叠,还是要从第一扇打开。
让我们回到苏州的养育巷,在那里,有一把黄色的油布伞,它在雨中散放着淡黄的明亮,如一朵莲花缓慢前行。那里面有一个孩子,他用细碎的脚步踏着雨水。那里面还有一位老人,她搂着孩子,如同在雨中护着一盏红红的小灯笼。
那是奶奶带着我去另一个奶奶寿宴的路上。雨很小,伞却很大。弄堂上的天空本就狭窄,被这把伞一遮,伞下的我竟然有了一种被仙术笼罩着的感觉。我和奶奶挤在一起,奶奶的体温透过布衫,有一种杏花的香味。我感觉到奶奶的步子和我一样急促。我欢快地跳跃,踩得水花四溅,不时停下来转身回望奶奶,用力地挥动自己的手臂。奶奶总在奋力追赶着我。
我知道,有了奶奶的追赶,无论什么样的雨滴都不会落在我的身上。
雨声如梦,揉搓着我童年敏感的耳廓。一切景物都在淌着水,我记得那是典型的苏州式的风景,雨水中木芙蓉开得浅白,雨声中躲了一只寂寞的猫。油布伞散发出淡淡的桐油香味,水花绽放在麻石路面上。我的步点如高高低低的线谱,穿越雨水帘幕,不知道走了多远。也许是太兴奋,我不期然抵达了一扇朱漆大门前。那是一户春雨中的苏州人家,里面喧闹的谈笑我听得越来越清楚,绵延过窗纸,油亮的眩光照亮我的眼睛。那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东西在诱惑我,我等待梦中盛宴打开,绿茶、豆干和葵花子,最好还有精致的糖藕片,这些都是能刺激一个孩子的好东西。奶奶领着我进去,和每一个人寒暄。盛宴终于开始了,我小心地吸着气,看着大人在我面前打开一屉小笼包,透过雾气,我看真切了它的细白,以及我的苏州。
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在这雨中油布伞下有一个起点。每次想到这里,恍然仍行走在雨中,耳畔响起雨声里奶奶追赶我时急促的喘息声,眼中总是会看见奶奶被雨水淋湿的白发。
十年一梦,我回苏州,我的血脉源自苏州。奶奶,我在雨中张扬的神态出自于你,雨中行走的安详出自于你,雨中的美和善也出自于你。我记得我的童年像一朵小花从小巷一路开放,我奔向人生的盛宴,你在油布伞下轻轻呼唤,紧紧追赶。后来,我走得太快,在雨水中,打湿了白袜子。
我在苏州的街头打车,那出租车开到半路,大雨突然落了下来,好像惊醒了我某部分记忆。我隔着玻璃看到瓦砾遍地的废墟,看到正准备挖掘的新地基,和围墙里一掠而过的园林,还有在建的大厦灰色的身影,在车窗外隐约闪烁的霓虹灯。其实这并非童年的节奏。直到车开得慢了一些,我才找回来那么一点点童年。我隐约看到了养育巷的路牌,它在一棵梧桐树下一闪而过,雨水冲刷出了小小的水沟,带着一些破纸片流进了河里。那扇朱漆的大门或许已经消失,但那个地名却永远在那里。我多么想找回那把油布伞,再走一遍已经变了模样的小巷。
如果我现在还能撑起油布伞在雨中前行,一定会有慷慨的雨滴湿润我的眼眶,滑过我的脸颊。落在掌心的那一小滴水,一定还是以前的形状。但,就算我握住了雨水,也握不住那种忧伤。顺着掌纹,我还能不能看到逝去的奶奶在伞下不舍地回眸,能不能看到我的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