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李敖都是既孤单又顽强地走进监牢的。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到台北地检处报到,不要朋友去送他。
不了解李敖的人会认为李敖失败了,但是了解李敖的人知道,监牢对李敖丝毫无损,因为思想的光芒是任何铁窗不能隔断的。
李敖为自己写的简介是:一身是债,两眼近视,三餐很饱,四个官司。而16年后,他开玩笑地说:现在我是一身官司,两眼发直,三餐点滴,四面楚歌。
李敖是个强者,他办到了许多我们办不到的事。
他第一次坐牢的时候,就要求把自己关在黑牢里。黑牢是一间只有两平方米大的房间,用来处罚那些在监狱里惹是生非的人,一般的囚犯都怕去那,因为在黑牢里没有同伴,没有光,没有谈话的对象,只能一个人孤单地沉思。李敖却自愿进去,并且一坐就是五年零十个月。
在黑牢里,李敖什么都不做。他每天在牢房里散步,因为牢房实在太小,他只好走对角线,每天走两个小时,以保持身体健康。其余的时间,他只好沉思,思考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等许多问题,大大小小、前前后后他都想过了。有时闷得无聊,一个茶杯就可以让他思考一天。这就是为什么他出狱以后,文章写得比入狱前更成熟、更深刻的原因。
后来有人问他,怎样保持青春(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十几岁),他常开玩笑说:上帝很公平,坐牢的时间没有算在内。
牢里的后半段时间,他可以看书了。他在狱中读完了两套百科全书,还重读了一次二十五史。他不只是读,而且研究。有一次我翻他读过的《大英百科全书》,发现每一页都用蝇头小字写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和感想,这样的专注是很少见的。
李敖曾对我说过他是怎么度过五年零十个月的军法牢的。他把自己的生活条件降到维持生存的最低层次上,以维持一点点快乐的心情,他说:在牢里,每周星期一、三、五都是放风的时间,可以出来见10分钟阳光。每周星期二理发,星期四会客,都可以出来一下,这是快乐的事。有时候坐着没事,突然从窗外飞进来一小片报纸,里面的字一看再看,觉得文字真可爱,都可以乐半天。我觉得我最快乐的时光不全在出狱后,有一些是在狱中。
在牢里,他还研究城市,他对伦敦、巴黎、纽约的街道结构,对它们的文化、艺术、社会、经济都了如指掌。卧游天下,也是一乐。后来,他再次进监狱,他说:我这一次坐6个月,比起以前是小儿科。
李敖的强大不只表现在牢里。他出狱后住在金兰大厦,把自己封闭起来,在门旁边开了一个洞,报纸、杂志、食物全从小洞里塞进来。他在里面工作,整理书籍和文稿,6个月不出门一步,不见任何访客,他称之为闭关,试图弥补他和社会长久的隔离,他做到了。
他的意志力之强,很少有人可以赶上。他本来抽烟、喝酒、喝咖啡,可是说戒就戒,一天就办到。他长期每天工作16个小时,从未间断,饿了只吃冷冻水饺和生力面,靠的全是超强的意志力。
入狱前,他又闭关了一次,不听电话,不见访客,锁在房间里一个月,为的是写他的《千秋评论丛书》。预计在牢里的半年,每个月出一本《千秋评论集》,所以他在一个月内写完了六本,并且自己设计、编排、校对。这种超凡的力量,真是叫人吃惊。
他的强大更表现在他不怕被误解。他说:一个人只要知道他自己就好,别人了不了解都不重要。他还说:有冤屈的人,必须依赖于时间的因素来辩白冤情,没有即时反击能力的人,他必须设法长寿,得比他的敌人活得更长久。这些话说起来好像是笑谈,但笑谈之中,往往有不少白发和眼泪。
李敖在谈到坐牢的哲学时,引用过甘地的一句话:朋友们不需要惦记我。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这儿所能做的并不比外面少。我留居在此,对我有如入校。他认为心灵自由的人,在牢里也能像快乐的小鸟,这对于在牢狱外的人,是很难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