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夏,作家。在中-国南方出生、长大,曾在伦敦学习、生活数年,现居上海。著有小说《喜乐章》《分开旅行》,译作《夜航西飞》。
曾在自己的书里将过去某些难忘的时光比喻成琥珀,但我喜欢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对此有更好的比喻:它们太烫,所以就给它们浇上纪念的汤汁最好的胶质,把它们变成肉冻。是的,青春岁月就是这么一种肉冻般的存在:摸在指尖尚有余温,虽然真相已被封存,但外观依旧会因触碰而改变形状,有时是这样,有时又是那样,似是而非。
当然永远不会改变的真相也有。在我的语文和英语屡获高分的同时,数学却朝着无法预计的深渊滑去所有的得分全部得益于概率。你总能猜对几道选择题的。数学老师常在考试前这样安慰我。事实是,我真的能猜对几道题,当然也只能猜对几道题。
数学考试带来的煎熬像碰触烧红的烙铁,你知道它会降临并做了无数准备,但等它真正降临时,依旧痛苦不堪。我知道,好的成绩代表好的大学,好的大学代表好的工作,好的工作代表社会地位但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呢?为什么我要为自己不想要的东西苦苦支撑?
直到班上著名的捣蛋王发现,试卷被印刷前原件是放在办公室抽屉中的。尽管教学楼的出入口都会上锁,但他可以从倒垃圾的管道爬上楼,再从窗户爬进办公室,将试卷偷出来复印,然后归还。
出于对我的信任,他将语文、英语试卷交给我解答,另有一个我不知道身份的天才负责数学。我们连夜做好试题,将写好的试卷复印件交还给这位偷试卷的同学,他负责答案的整理和复印,再将这些答案转卖给需要的同学。作为回报,我可以免费得到数学试卷的答案。
要对得起你受到的信任,是我从作弊中学到的第一件事。
有一次月末摸底考试,我在层层试卷与草稿纸中间偷偷打开数学答案的时候,完全惊呆了:那是一整张试卷的复印件,而不只是缩印的答案。如果不是有我在开考前特意额外要求的一沓草稿纸作为掩护的话,实在很难向监考老师解释,自己怎么会有两份笔迹截然不同的考卷。
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我照例连夜做完英语和语文试卷,然后等着数学试卷的答案。但是这次情况有点不同,偷考卷的同学在给我答案的时候说:我好像暴露了,现在回想起来,偷数学试卷的那天晚上,办公室地上的那张白纸上,可能留了我的脚印。
所谓东窗事发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折服于中-国文字的--BO大精深,好像世上没有四个字不能概括的事。那位偷考卷的同学被迫招供出向他购买答案的几位同学,这些被招供出来的同学又继续供出与之分享答案的同学的名字。偷考卷的同学作为主谋最后被学校劝退,但他始终没有说出我的名字。
那位提供数学答案的同学至今身份成谜。我一直怀疑是同班那位得过奥数大奖的男生,我们关系不错,但也没有向他求证过。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是他结束巴黎第六大学的留学前往香港定居,供职于某家著名的投资银行。
这是我学到的第二件事: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我从来没有问过偷考卷的同学,他都把答案卖给了谁,卖了多少钱。如今想来,比起获得高分,打开试卷的那一刻,发现面前的这张试卷和自己前几天晚上做过的那张一模一样时,才是真正的快乐:3个--读徒,在和老师的暗自较量中再次得手,沉闷压抑的生活也有了一点点乐趣。
这是我学到的第三件事:真正的快乐往往和钱关系不大。
我们要追求的是那些能让人心跳加速的瞬间。
最终的调查结果显示,全年级约70%的同学参与了这场作弊。因为与主谋的素来交好,我被列为重要犯罪嫌疑人,我父亲被紧急传唤到学校,老师希望他能劝说我承认错误。看到好久不见的父亲,我主动交代了数学作弊的事情。父亲点点头说:猜到了,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必要告诉老师。再说,我觉得老师不应该干涉学生的交友自由。回家前,父亲又提醒我:你要当心了,全年级都要重新考。这次他们会把考卷原件锁入保险箱,你是拿不到数学答案的。要是排名不够好,你得想想怎么跟老师解释。
那次重新考试,我得了年级第三,排名反而上升了一名,也彻底摆脱嫌疑。只是我没有告诉父亲,自己只是没了数学答案,但很多人同时失去了英语和语文答案,损失更为惨重。
然后就是中考。我仍清楚地记得交出政治试卷的那个时刻,因为在后来的人生里,再没有什么事和那场考试一样,每个提问都有那么清晰简单、一丝不苟的标准答案,白纸黑字。
随着年龄的增加,需要面对的事情和试题一样,变得越来越复杂。而单纯的我们在最初总是被它们表面的生动、有趣吸引,不惜泥足深陷,总要到眉眼积了风霜才说出什么返璞归真的傻话。
比起初中时代,我的高中时代平淡得多:作为一所国家级重点中学,能来这里读书的人都不太需要靠作弊过日子,虽然也有人以此为乐,但我早已无法从中感到刺激。
作弊曾是我反抗沉闷初中生活和升学压力的唯一手段。但我渐渐发现反抗的方式有很多种,证明自己的方式则更多。总有一天你不会再像当初那么渴望,渴望一点关注、一点理解,期待为一切寻找确切匹配的答案。你学着接受没有答案也是一种结局,到后来你甚至不再想证明自己。你与自己握手言和,无论是优秀还是平庸,可爱还是古怪,姿色美丽还是平平,你可以接受自己所有的面目。对我来说,青春期的到来并不是以早恋为标志的,而是这样的一种释然。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明白一种叫孤独的情绪。身边都是同龄人,我们穿一样的校服、吃一样的饭、上一样的课、做一样的试题,但我们之间的不同就在这些机械化的、重复雷同的背后,默默地将彼此隔绝成岛:我们朝夕相处,甚至情同姐妹,但未必彼此懂得。
我把精力发泄在做英语选择题上:在一节课不到的时间里我可以完成200道选择题,错题从不超过3道。因此,英语老师为我报名参加了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经过层层选拔后,我获得了全国一等奖。奖状不知道是从哪里寄来的,发奖状的时候老师问我:你为什么喜欢英语呢?我心想:因为我觉得无聊啊。
多年后,我翻译了一本名叫《夜航西飞》的英文书,共计20万字,它是一本很旧很旧的书,出版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无论是遣词造句的方式,还是题材或情怀,都含蓄老派。很多读者以为我是一个坐在书斋里翻字典的大叔,但看到我本人的照片后,惊讶我是一个不到30岁的女生。仔细想来,我这种近乎大叔的平静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萌芽的,在我埋头做那些英语选择题的时候。
没有英语选择题和阅读理解题可以做的自修课,我就写自己的故事,工整誊写完寄给喜欢的杂志。稿费单寄来后,趁午休时间飞奔去邮局取稿费,有时候邮局排队的人多,我会因此错过下午的第一堂课。有些诧异的老师经常不问我原因,就让因为奔跑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回到座位上去如果你的成绩好,会有一些免于质询的特权。
稿费全部被用来买成书,小说、散文、画册等,什么书都有。我常常在晚自修的时候偷偷看,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后来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书房,我也总是在夜晚阅读。只有夜晚的阅读能让我获得平静,体会到那种近乎失忆般的快乐专注让你暂时逃离这个世界,也逃离自己。
只是晚自修的阅读总是被窗外走过的值班老师打断,手里的书被没收;我就从书桌里再拿一本出来看,再被没收反正它们最后都会到班主任的手上,而他会悉数还给我,归还的时候有些担心地问:你这是怎么啦,有压力吗?马上考试了,要注意调节心情。他面对的是一个学生,更是一个重点大学的名额。
世界从来不是公平的,但若干特权也可以用血汗去换。这是我在中学时代学到的最后一个道理。
我很少回忆自己的初中时代,那段所谓青葱一样的青春岁月它们已经发生过了,像一件已完成的作品,再没有血肉相连的喜乐哀伤;但它们又不够老,尚无再次检阅的必要。如今回头看,它就是这么一个略显尴尬的存在。
年轻没有什么好,来路有很多错等你去犯,那意味着很多彷徨、很多懊悔、很多担忧;年轻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还有时间去学习、去改正、去摆脱。青春大概是最无用的筹码,靠它赢来的那些都不长久,但因它输掉的那些,会真正在记忆里长久地留存下来,成为催促你前进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