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是我的女儿,徘徊在窗外,在街口,在路灯下。雾是我的女儿,深邃、神秘而难解。不知道这场雾游荡有多久,弥漫有多远;我只知道在雾里深处的什么地方,一定有我女儿的踪迹。中年心情的父亲如我,坐在客厅等候女儿的夜归。她只是去赴男友的约会,我却好像与她有了一次久别。我是不是应该到雾里去寻她?是不是需要驱车去接她?犹疑不决的问题,雾般缠绕着我的思绪。
什么时候开始,我才发现女儿变得沉默?什么时候开始,才知道我与她是以这样的方式对话?强烈感受这些问题存在时,她已然是一位披着长发、楚楚动人的少女了。望着她弹琴的背影,我痛悔有多少美好的时光已经轻掷。
就在三年前,妻神秘而仓皇告诉我,女儿的月事来了。我一时还不能意会那代表什么意义。还记得几天前,她与朋友在后院爬树。就在那株枫树下,她弯腰捡拾一片早红的落枫。阳光穿过枝桠,投射在她发亮的脸庞。她问我要不要把这片叶子夹在书里?然后就放在我摊开的书页。我还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无尽止延续下去;我还以为只要从窗口望出,她就在草地上奔跑。想必是在我构思一篇文章,在我冥想一段政治评论的时候,女儿趁机长大的。那总是发生在我看不到她的时光里。她在我的世界,在我的时间突然失踪。想必是在我远行的时刻,在我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她决心向童年告别。
我是那种具有父权的男人吗?这是我不知道的。我常常向她提醒,不要把我当作严肃的父亲,而是一位可以对谈的朋友。她的功课做坏了,与朋友吵嘴了,做错事情了,我都乐于平静坐下来与她讨论。我容许各种话题可以交谈,毫无禁忌。我仍清楚记得这样一次对话,在我重病躺在床上时。你会死掉吗?她以着轻脆的英语忧心问我。我说:大概是吧。她好奇追问:如果你死了,愿意选择葬在山上或坟场?我从未遭遇过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只好回答:最好是在山上。这时她的表情似乎有了些恐惧,但却又忍不住提出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会变成骷髅吗?从来没有人是如此慰问病人的,我还是诚实回答:是的。她听了后,脸色微变,然后立刻放弃慰问,退出房门。
充满想像的女儿,喜欢问一些猝不及防的问题。那种高度浪漫的性格,想必遗传自我。我深深相信,两人对话的空间何等广阔。在冬夜里,我在炉里生火,就知道她会自动伏卧在炉前,借着火光读书。那种温暖,无须依赖任何言语,也不是来自燃烧的木头,而是存在于她与我的透明心灵之间。她喜欢与父亲一起享受着炉火,谈一些无谓的话题。她依旧是那位眨着梦幻眼睛的小孩。在摇曳的火红,我斜睨她的卧姿。那种无邪的神情,谁也不能确信她即将是一位少女。
我决定返回台湾时,知道女儿是不可能与我同行的。在异域诞生的她,早已习惯了英文的思考与阅读。自她出生以来,我就已投入长途漂泊的岁月。由于政治的理由,我度过一段漫长的放逐生涯。从西雅图移住洛杉矶,又从洛城搬到圣荷西,我未曾为她许诺一个稳定的家居。每当她熟识了一些朋友,又因为我的迁居而必须与她们告别。那样小小的心灵,早熟地尝到无数别离的滋味。作为思想犯的我,可以不必认同陌生的土地,可以不必把美--国当作我的家。然而,我不能不为她思量。在那片土地上,她获得生命;竟由于她父亲的政治信仰而被迫过着流亡的日子。她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出生地,但至少有理由选择她想定居的地方。我知道她爱极了圣荷西谷地,那里阳光的金黄,树叶的翠绿,天空的碧蓝,已经化为她肌肤的颜色,也已成为她人格形塑的一部分。
在我必须回到台湾时,她终于还是选择了圣荷西。
我是具有父权的男人吗?我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迫她与我返回台湾吗?返乡时机于我是成熟的时候,我变得何其残忍,毅然把家留置在异域,使她失去了一位父亲。
在我失踪的那段空档,女儿想必是朝着她的世界奔驰了吧。她的内心,她的思想,是如何发生剧烈变化,我是看不见的。每当与她重聚,我总会在她的身上、她的语言,发现我非常不熟悉的部分。
面对我时,女儿沉默居多。沉默得像一个深锁的秘密。我只能踮着脚尖绕着秘密的四周探寻、观察,这样一位少女对我越来越成为一团谜。在她与我之间,是如何筑成一条宽长的鸿沟,已是无法追问的了。也许是有了情感的寄托,或是有了思考的出路,她似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与我对谈一些无谓的话题。
在困惑的时候,我不免有些狂想。倘然她也走在台北的街头,身着高中制服,肩背学校书包,随着人群穿越十字路口。倘然她也像台湾的新新人类,白天应付考试,晚上飙车飙舞,我会不会也〇〇惶惶担心她会出错?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已学会如何为自己下判断、作决定,更学会如何规划自己的生活。当她静静阅读一叠厚厚的小说时,我忍不住问她读什么?是言情小说吗?她说,不是的,是有关原始人类的虚构小说。她希望有一天变成一位古生物学家(paleontologist)。什么是古生物学家?那是研究化石、恐龙的一种学者。她耐心为我解释。我缺席的时光里,她已发展出属于她个人的兴趣;而那样的品味,已不是我能理解的了。
那天我坐在客厅,她说要出门赴约。是男友的约会?她点头称是。十七岁的女儿,刻意为自己化妆。淡淡的胭脂,轻施唇上。魔幻写实的技巧,恐怕也比不上她的干脆俐落。一转眼之间,她已变成一位陌生的少女。我是多么自私想留住她,多么想与她讨论有关古生物学的学问。我拼凑不出任何理由请她留在家里。门铃已响,她的男友已在等待。我只能看她开门,看她从容跨出门槛。门重新关上,我仿佛失去了一位女儿。
女儿是那窗外的雾,已是那一片我难以领会的雾。在雾里深处的什么地方,一定有她的踪迹。她要游荡多久,要徘徊多远,都是我的未知。我错过了这一生许诺的信约,失落了许多无可挽回的时光。雾涌大地,涌来我从未理解的秘密。中年心情的父亲如我,是失去恋爱滋味的男人,撑起满窗的等待,咀嚼满屋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