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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每个人都是时间表达的一句话

导读:我时时刻刻描述时间,叙述曾经,描述回忆里的每一分寸场景,却未曾想过,时间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表达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句子,抑扬顿挫或是声平调和,都是命运口中的一句话而已。——

心情不好的时候,听听心理电台

我可能有一种病,常感觉身上背负着整个时代,自己的身体是一面棱镜,折射出各种迤逦的光线,和光谱之外着实存在的温度。像是记忆之中和记忆边缘的一切,都作用在我的身上,每一名路过的人,每一只流浪的猫,每一棵树木,每一只蚊虫,都构成了我的情绪、态度、理念和生命。我时常想,时间塑造我这样一个人,见过牛逼的人,见过困顿的人,见过衙内贵子,见过混混流氓。这样错落的历程,是不是这个时代想借我的口说些什么,把蝼蚁和苍鹰写进同一部历史,将窑姐和皇后齐名作述。

那么好。

小学时,我有好多小伙伴。一来我学习好,二来我也是玩起来很疯的那种。大宝和我同班,家住的也近。玩闹时经常一起,放学后总是一起回家。他的“家”,并不是他自己的家,是他姥姥家。他姥姥做的饭是极好吃的,别人家的饭总是比自己家的好吃。姥姥人很热情,夹菜总是多夹给我。吃过饭后,就给我们听写,经常听见他姥姥说,聂影,聂影,大宝恼了,姥姥是摄影,姥姥说哦哦,摄影摄影。过一会儿又听她说,鞭台,鞭台,大宝把笔一撂,姥姥我们玩儿去了。

印象深刻的是他姥爷,银发稀疏,露出肉色的头皮。他总是躺在床上,无论寒暑,身上总是覆着厚厚的被子。吃饭的时候偶尔下来,大多时候是姥姥喂的。说话含混不清,声音颤抖,仿佛要花好大的力气说完一句话。姥姥说,大宝的姥爷有心脏病,是年轻时扛大包,累过度了成了这样。姥爷躺在床上时,鼻孔里总是插着管子,床边竖立着巨大的氧气罐,蓝色的铁皮,锈迹斑斑,在覆着红漆的水泥地板上,格外扎眼。

那次,我看到大宝的姥姥从床下拿出一个白色的塑料壶,让我们出去玩,我才知道这是夜壶,我还没出去的时候,姥爷攥紧被子,不让姥姥掀开,神情像极一个委屈的孩子。那时的我还小,不知道这风烛残年的老头,是想在我这个邻家孩子面前,保留最后的自尊。我还是出去了,听到哗哗的水声。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夜壶,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当一个人解手时需要别人伺候,也需要这个玩意儿帮助的时候,等待他的只有绝望与死。

最后对大宝姥爷的印象,是与他下象棋。大宝与我下象棋时,就像用-指着手无寸铁的孩童,他说是姥爷教的他下象棋。“俺姥爷下象棋,那叫一个厉害。”他在说这话的时候,骄傲的神情,像是在说自己的父亲是军人的孩子。

那是一个冬天,马上就放寒假了,我爸妈也说以后不要经常去他们家,添麻烦。我说姥姥以后可能就不来了,姥爷在床上,听到这话,颤颤巍巍地说,扶我下来,我要跟这孩子下盘棋。

姥爷的手抖,十指如同干枯的柴梗,吃子却把棋拍的啪啪响,双眼精光四射,神情冷峻凛冽,在每一次赢我之后,都笑着告诉我,这一步应该怎么走,下一步应该怎么看。像极一个长者对晚辈温和的教导训诫,我诺诺听着,连连点头。那天这个老人说了很多话,全是关于象棋。

最后在我走的时候,他叫住我,问,姥姥做的饭好吃吗?

我连忙说,好吃好吃,比我家的好吃一百倍。

他牵起嘴角,笑了笑,嘴唇翕了翕,还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

我走之后便再也没去过他的“家”

一个月后,我听邻居说,大宝的姥爷死了。

我并没有什么哀痛,毕竟不是我的亲人,只是一个小玩伴的姥爷。

我想了想,除了躺在床上,鼻孔里插着管子吸氧,用夜壶尿尿时挥手撵我走,还有一些含混不清的破碎句子,也记不住这个老人其他的内容。

只记得那最后一面,他下象棋时有力的果决和落子时的肃SHA。

像一个将军。

后来,大宝的爸爸被妈妈逼死,上吊在自家的洗手间。十岁的大宝起夜上厕所,打开门看到吊着的父亲。

五年后的中考,大宝考了三百九十多分,分数比我低二百分整。

我上了青岛二中,他去了青岛旅游学校。后来,他姥姥也死了。

听说他工作了,当了导游。我也再没见过他。

小雪从小就欺负我,算起来我认识她也十四年了。她在小学时,就展现出女汉子的本质。小雪的爸妈早就离婚了,但还是住在一起。他父亲酗酒得厉害,指甲早被烟熏黄。我见到他父亲时,他的双眼总是猩红得布满血丝,浑身酒气烟气,神情愤怒暴躁,脸上泛着紫黑的恶气。她爸爸喝醉了之后,就抄起东西疯狂地打她们娘儿俩。她家住在一楼,我上学路过时,经常看着小雪踏着一地的碎玻璃碴儿,背着书包往外走。她妈妈比我妈妈大三岁,看起来比我妈妈年长三十岁。皱纹纵横的脸上,烙着阳光烤下的刑。

小雪不像雪,长得倒是标致,但脸黑,打起架来不输男儿,骂起街来绕梁三日。

我小时候经常被她打哭,然后又屁颠屁颠地去她家玩儿。她大大咧咧的,来了就欢迎。她的家很小,加上厨房厕所,只有一个房间,总共加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平米。一家三口睡在一张床上,小雪大一点睡不开了,便睡在床上搭的吊床上。

她爸爸原来是水兵,年轻时英俊挺拔,退役后没有一技之长,凭着一张好看的脸,与她妈妈结婚。但毕竟是什么都不会,生意也不好好做,只得游手好闲,吃喝嫖--读抽五毒俱全。不知怎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每次酗酒之后,便破口大骂,便毒打自己的妻女。小雪妈妈做生意挣来的钱,全被他偷走去嫖,染上了性病。

小雪出生时,自然是随父亲姓。

姓仇。

小雪后来随她妈妈姓。

后来,由于常年酗酒,她爸爸终于死了。她爸爸死的那天,小雪和妈妈一起,在树上挂了一副十万响的大红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炸得红红火火,炸得喜气洋洋,炸得撕心裂肺,炸得干净利索。

她回头对妈妈笑着说,这个逼养的玩意儿,死得好。

半晌,她又补了一句,我亲爹为什么是你,操你妈。

然后她哭了。

前年,她高考失利,在外面哭着给我打电话,没考上本科。

就是那个暑假,她在打工回家的夜路上,一个中年男人对着她露出下体,笑容扭曲地想要摸她的身体。她跑开了,颤着声音给我打电话,我正好在附近,抄着砖头拉着她,非要找到那孙子。没找到。

她总是说我欠她礼物,欠她几场酒,说要和我的兄弟见见,说要如何如何。

我的每次生日她都记得。

上初中时,我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孩儿,大约二十二三岁的样子,面容娇好,身材凹凸有致,她来自山东诸城。教我们数学。我那时初一,正是性启蒙的时期,对女性神秘的身体有着无穷的探索欲望。坐在第一排的我,总是盯着她下体,看着她在并起双腿时,牛仔裤褶皱起神秘的三角,真的是忍不住地去看,我想那里面是什么呢,是什么样子呢,为什么我单单对那里那样的感兴趣。有一次,她察觉到了,看了看我的眼睛,有点儿恼火,背过身去拿着三角板画线。也没有提及这件事。

那时的我,成绩好又乖,老师们都喜欢我。尤其是她。有一次留在教室里与我聊天,教室里只有我和她,聊到晚上八点半,那个晚上,她像个姐姐,或是小女孩儿一样,说起她的家乡,她的学生时代,她的初恋单相思,她去世的爷爷,仿佛忘记了我只有十四岁。我与她也谈了好多,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到车站,目送我上车,对我挥手道别,说明天不许迟到,数学作业可以不用交了。

那真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那时的周末,都是要补课的。周六我就到她家里,她的家离学校很近,租的房子。房间整洁却狭小,弄了一块小黑板,让我们做题,做完了她便讲。还有语文老师,她更加喜爱我,时常夸我作文写得好,那时初中生写作文,写个蒙太奇便是很有思想。她大加赞赏,看我的时候眼里都有媚意。去她家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丈夫。对我们视而不见,坐在房间里打游戏,头发腻腻的,看起来竟比语文老师还要年轻。她把房间门关上,在客厅里给我们讲课。我觉得她的丈夫像是一件行李,沉重地压在她的手上,她却得带着他,从一座城市穿过另一座城市。

从她家下来的时候,走过阴暗的楼梯,旧式的楼房是棕灰色的,与头顶沉霾的天空达成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墙边墨绿色的爬山虎快要老了,一切都很安静。沉闷的空气里粘稠着水意,像是沿着光滑脊背缓慢流淌的汗水,和接近虚脱的喘息。没有雷声的征兆,寂静之间,哗得,雨就落下来了。

那时我喜欢我们班花。我发育得晚,她一米六多的时候,我才一米五七。在一个晚霞烧透天穹的黄昏,车站旁她与班里最高最帅气的男生接吻。缠绵悱恻,缱绻动情。她闭紧双眼,眉间蹙着一种献祭般的微妙痛苦。这与天边的霞光相映,构成一幅美丽动人的油画。我怔怔地在远处看着他们,憋得难受,眼里像是被揉进了一把盐。

我会幻想与她--,作为那个年代的初中生,我们的性观念,正处在压抑与放纵的交叉口。我幻想的场景,总是隐秘而沉悒的,没有大声的呻吟,没有放纵的喊叫,有的只是紊乱的喘息声,和压抑到极致,偷偷窜出的一声沉闷呻吟,静得能听见汗水滴落在地板,响亮的滴答声。脑海里的她是痛苦的,被动的,而我却孔武有力起来。揪住她的头发,攫住她的腰身,想要在这种仪式中获取对她尊严的亵渎和爱的掠夺。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看到她还是会紧张得脸红。

如今那个帅气的男生,听说是泯然众人。她在一所不错的大学学习艺术,我看了看她妆容精致的照片,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

去年,初中的一个好友找到我,在俏江南喝了不少酒,海风吹过港口,把我们的脸吹通红发烫。他变了不少,却说我变了。我说是啊。我对他讲述自己,怎样从好学生,变成倒数第一,怎样打--架,结识了怎样的人。他脸上现出讶异的神色,对我笑了笑,说,你还记得苗苒吗,我说记得啊,你当时很喜欢她,和她是同桌。

他说,其实我是同性恋。

我说,哦。

我又说,其实你本不应是。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苗苒。她真是个美丽的女孩儿,烟行媚止之间,秀气的姿容婉约在每一双男生的眼里,勾魂摄魄。她知道他喜欢她,却每天和好多男生笑闹,甚至一天之内,和不同的男生接吻抚摸,并且一定要让他看到。其实我了解这种阴暗的快感,对爱自己的人疯狂地报复,并非报复过错,而是单纯且恶毒地,想要亲眼目睹一个渴慕自己的异性,沉沦并崩溃的痛苦。

他喝醉了,说起怎样第一次和男生--,怎样喜欢上男生,怎样再也对女生提不起兴趣,怎样被家里人发现,怎样面对暴怒至癫狂的父母。

他说,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

我知道,他说的是她,女字旁的她。

我那时也醉了,转身面向海,对着不远处的情人坝,唱起了那时还没有烂大街的董小-。姐。

我想起小美,小学时,她很喜欢大宝,大宝其实挺帅气的,看上去也很阳光的样子。那时他的姥爷还能下象棋,他的爸爸还没吊死在他眼前。

大宝会让我写蹩脚的情诗,在她家的楼下大声朗诵,她打开窗门,喊道我家没人你们俩上来吧。记得那天我们在她家玩,抚摸着她的玩具,看着她写下的工整的字,把她的玩具熊扔得满房飞舞,那是个冬天的夜晚,玻璃窗上贴着毛茸茸的雪花,窗外北风呼啸,她家的暖气和灯光,让我们都暖融融的。那是十年之前,大宝和我都十岁,大宝悄悄对我说,将来要娶她当老婆。

小美现在定居爱尔兰,与漂亮的男朋友订了婚。照片里框起了整个欧洲和北美,以及她和未婚夫的好看的面容。她戴着墨镜,身材如往日娇小,环在她腰上的手干净白皙,身边的男生笑容温暖。阳光穿越威尼斯的河道,洒落在他们接吻的侧脸,明暗之间,只能看清脸庞的轮廓,像是在诉说一个不言而喻的秘密,却没有人能解开其中的因缘。

那天傍晚,我站在阳台,透过窗户,看到母亲被凯迪拉克接走,晚上的时候,一辆奔驰把她送回来。她说,去见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我突然不想和她说话,只觉得寒冷,突然觉得如此爱我的她,把我也甩开太远,让我觉得心生畏惧。霎时,我又想,我与大宝之间的区别,也许根本不是靠个我的努力,那个孩童时期一起玩耍笑闹的他,在不知道哪一刻起,世界就将我和他区别开来。从此命运两隔,宇宙平行。

我也忘不了二狗,她的母亲在餐馆打工,被人污蔑偷了一篮馒头,从此疯疯癫癫,冬日里只穿一条秋裤上街,嘴里一直念叨着不是我干的这不是我干的,他的爸爸是那个年代罕见的工程学大学生,却被分配到业绩差劲的橡胶厂。这一生的最大爱好,便是吃猪头肉下酒。

我也忘不了小诺,命运眷顾她,年级第一的成绩,高二便保送新加坡,她的优秀和气质,温和婉转的语调,礼貌得体的酬答,令人羡慕的家世。她是梦想的标签与标本,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是一条康庄大道,都是一段美丽浪漫的人生。世界好像就是为了她而存在。

时常,我走在大学里,心中空落落的,却感受到沉重,脚上戴着时间绞成的链条,庞大的往事压来,像一场混乱的梦境。那些人被我们标注成风景,那些事被我们丢进记忆的边缘,可是他们的确存在过,像风一般拂过脸庞。而我,却将这风尽数吸收进身体,连同光和暗,美与丑,笑与累,勋章和伤疤,搅动成一锅沸腾躁动的汤,反应,碰撞,矛盾,和解,最后化为一抔灰,一捧雪,一汪死寂却暗涌的湖。

那湖就是我。

我时时刻刻描述时间,叙述曾经,描述回忆里的每一分寸场景,却未曾想过,时间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表达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句子,抑扬顿挫或是声平调和,都是命运口中的一句话而已。

甚至,一个年代的千万人,拥挤在一座城池里,都在欢笑,都在痛哭,都在撕心裂肺地怒吼,都有如火如荼的爱恨情仇,都有炽烈平淡的悲喜无垠,却被压缩,被简化,被忽略。近乎无限的时间,不会停下慰问一个人甚至一代人,最后无话可说,只剩一声叹息。

于是整个年代,整座城池,在时间无情的呼吸中,都叹息了起来。

耳朵手记:

多年前,是“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多年后,是“命运扼住了我的咽喉”。

惊涛骇浪一声声撞击着海岸,人在时间的雕塑下变得立体起来。没有悲愤,没有惊惧。

当然,也没有英雄。

平凡的史歌汩汩地流淌,像海浪一样融进世代的血脉中:

“这个世界,我来过。可惜,它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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