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须有点抓得住自己的东西。有的人把这点东西永远放在嘴边上,有的人把它永远埋在心里头。 老舍
每逢搬家,顶麻烦的是书。杂物都可丢,惟书不能丢;旧家具可换新家具,惟书愈旧愈珍贵;再贵重的衣物提起来并不重,惟书搬运起来十分沉重。搬家后,装书上架也是一项不能假手于人的事。于神疲力竭之际,面对一捆捆版本各异、新旧杂陈的书,心潮难平。
总算有了一间属于我自己的书房了。书的命运和人的命运相似,年深日久的书,经历也坎坷曲折。到今天保存下来,有的外表已斑驳支离,只余下 内核,有的呈黄发黑,一摸一手尘;有的封套已换,有的少页缺边 其衰颓之状,不知个中就里的人,定会弃之如敝履。
我存书不多,近年来不大去书店走动,买书也少了。可一装书上书柜,仅有 8 平方米的书房,仍显得书多柜少,摆布不开。哪些书该上架,哪些书放入柜底,颇费踌躇。这排座次真是门艺术。边排座次边思绪连翩,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经、史、子、集,中外古典名著,五四以来现代文学名家的代表作等,肯定是应该上架的有保存价值的好书。这些最早引起我对文学的爱好、奠定我习文的基础的书,平生遭际买堪伤。每当看到现存精装六卷本的《史记》,八卷本的《诸子集成》,还有《资治通鉴选》、五卷本的《三国志》、八卷本的《纲鉴易知录》等等,就不由我不想起 20 多年前那个萧瑟可怖的秋天,我莫名其妙地一口气烧掉了一大箩线装珍本的往事。当时我身驻一个四清点。在四清工作队的圣殿,正夜以继日地在阶级斗争的祭坛上顶礼膜拜,全然不知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偶尔听到一些红卫兵走上街头破四旧 大砸大抄的种种传闻,还疑信参半。直到四清工作队的一位也是文化界的朋友,一天深夜开完会后突然请假回家,说是回去处理他的藏书。我才感到大事不好,不知何时灾难将临到自己头上。既破四旧,线装书是典型的旧物,必须立即毁掉。于是利用每周仅有的半天假日,匆匆忙忙把家中书柜里的线装书装满一大箩,提到院子一个角落边撕边烧。火光明灭中,我脑子里竟呈现出纸船明烛照天烧的幻景,感受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况味。可当最后面对一片灰烬时,我的心倏地下沉了,一股无限懊恼悔恨之情咬啮着我。事后多少年我都对这愚昧盲动,亲手毁灭我和我的亲人最珍爱的宝藏的一幕感到羞辱。人最可悲的莫过于理智不能主宰自己的大脑,大脑不能指挥自己的行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破四旧 时年仅 9 岁的女儿不知从哪儿弄来些红油漆,把家中凡有洋文洋字的瓶瓶罐罐全部涂成红色,并在家中书柜两边墙上,张贴上用红纸剪成的大大的将革命进行到底标语。我烧线装书的行动,不也和这可笑的娃娃举动相似么!人生有些事是不可挽回的,我自视觉悟高亲手酿成不可挽回的、令人痛心的往事又何止这一桩!
如今,我手头一本线装书也没有了。现存的一部分经典古籍尚能保持完好,是因为在焚烧之余,把它们包裹起来,藏在床底,因而幸免于难。至于来不及收藏或无处可藏只好仍摆放在书柜中的书,抄家时有的被指为特大毒草而立即收缴,有的因装帧精美而被顺手牵羊。余下来的,因为珍惜,也因为怕背传播封资修的罪名,所以概不外借。其中不少破损残缺的书,都是我和爱人长期不在家,儿女正是长知识的时期,在停课闹革命当中,无事可干,无书可读,于是不顾禁令,偷吃禁果,翻箱倒柜,专找那些禁书 看。自己看完后,又做那偷运天火的普罗米修斯,向精神饥渴的小伙伴们作 精神输出。那一本本的中外古典名著,就这样在一群小伙伴中流传。现在,抚摸着那些断篇残笺、破陋不堪的名著大作,我眼前映照出了那一场空前浩劫的历史。逝者如斯夫!
我首先从书堆中翻拣出外国古典名著,终于归拢好 12 卷本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屠格涅夫的《父与子》、《贵族之家》、《前夜》、《罗亭》 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邦斯舅舅》、《高老头》、《贝姨》 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以及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戏剧集等等当年屡禁不绝、东挪西藏无处躲的名为大毒草实际最走红的一批书。发现有的书脊用黏胶纸贴过后又被虫咬破,有的书脊只剩几根残线牵着,勉强使整本书不散架罢了,摆在书柜上实在没有多少书的形状,更无从辨别书名。孩子们毕竟是 50 年代在红旗下出生的,对苏联老大哥有着天然的仰慕,因此,高尔基的《母亲》、法捷耶夫的《毁灭》、马雅可夫斯基的《列宁》等,也破旧不堪。至于《铁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则早已不翼而飞。
接着整理中-国古典名著。我平生最爱读的《红楼梦》,现存各种版本的原著以及辑评、校字记、研究资料汇编、曹雪芹生平等仍可摆放大半列书架,只是其中一套特别凋残。那是破四旧这阵黑旋风刮过后,在无书可看的年月,我那书不外借的戒条慢慢地不攻自破。于是退让一步,对有的名著主动作出安排,如专划出一套《红楼梦》供借阅用,重点保住了商务版的精装《石头记》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对《三国演义》和《水浒》我也用此法,分别置备了两套不同版本的。偏偏老少都爱读的《聊斋志异》只置了一套,结果三本都破损得不成样子。记得蹲干校 后期,光荣的五七战士被闲置一旁时,一位校友呆得发慌,借了一本《聊斋》读完后,干脆每日展纸弄墨,工楷把全书一页页一行行抄下来,好打发日子。人最可悲的莫过于面对不可知的命运,自感人生有限,却只能眼睁睁任由时光白白流逝。盛年难再,而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在花样翻新的政治运动中虚掷、空耗掉的又何止这一些!
再看五四以来现代文学名家的代表作。其中《鲁迅全集》遭遇算好的,它不在被抄、被批之列,一般读书人家常有置备,无需辗转传阅,遂得以免劫。表面上推崇一家以光门面,骨子里通通打倒,不正是毁灭文化的刽子手的惯用手法么!10 卷精装本的《茅盾文集》,其中登载《蚀》、《虹》、《子夜》等小说的前三卷,也残旧得很了。巴金的精装本《家》则像个踽踽独行的老兵,浑身披挂无处不破损!至于作者本人当年公开声称应该全部销毁的皇皇 17 卷精装本的《沫若文集》例还健在,可那装帧精美、画页清丽可人的《百花齐放》,还有图文并茂 16 开精装本的《蔡文姬》,被抄家后却始终无缘再见。50 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名家选集,除《冰心小说散文选集》散破不成形外,其他如朱自清、许地山、何其芳、魏金枝、鲁彦等的选集竟包装得好好的,明显留下了儿子年事稍长后懂得了珍惜书籍的印记!听说当年有的小伙伴曾拿过颇有诱惑力的、新品种的小红书、大像章来要求换书,益见我这一大堆书历劫幸存之不易了。
正是这些书,吸引了我的孩子和他们周围的一些小伙伴,使他们在那生活字典里没有图书馆和知识两个词的空虚贫乏年代,免受精神上的饥寒交迫;使他们躲进这片在当时不啻是世外桃源的小天地,养成了读书习惯,逐步取得与野蛮荒谬抗争的免疫力;保护了他们没有走上街头学那打砸抢的恶行。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这十年来出版的书,自是皇皇大观,气象万千。光书籍装潢就令人眼界一新。那过塑封面,那烫金精装,那热烈奔放的构图,都非五六十年代的出版物可比。可惜我买书的兴趣已经锐减。每逛书店,总觉眼花缭乱,真正想买的书却找不到。原因大概在于凡严肃出版物印数都很低,实际上又供不应求。幸好有部分文友的赠书和我所在出版社出的一些书,归拢起来新书也就不少了。
又回到了书怎么摆放的问题上。大方案不外两个:让新书全部上架,书房将显得新潮华美;以劫后幸存的书为主摆放,不免见寒酸落拓,更兼难清扫吸尘了。新书房不应有个新气派、现代风么?
可书房是我自己的一片精神天地,不是向他人炫耀的物质场所。人最可悲的莫过于在生活之河中不能葆有自己独立的精神领域,每事总以世俗的眼光、口味去规范以至乔装自己,抹煞个性,讲求一律,迎合潮流。多少年来我们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么!
我不愿我的书房像暴发户的辉煌书室那样,从荷马史诗、但丁《神曲》到琼瑶、岑凯伦、严沁,品种齐全,洋洋大观,本本崭新。书不是衣服,书摆在架上不是供人观赏的,更不是向人炫耀学识和购置能力的,而实实在在是给自己阅读的。
我也再不愿我的书柜像吝啬鬼的荷包那样,把金珠宝贝东挪西藏,有意露出个寒伧相来。好书应该占有它自己的位置,被压被批的好书一万年还是好书,应该让它出来见见天日。
书的价值、书的尊严和人相似,不论时移势易,真正的好书总受欢迎,真正的好书是永恒的。书旧了,残破了,封底封面零落辗成尘了,正好说明它的使用价值和被人爱好的程度。这种书的经历在那个灭绝文化的年代是多么动人,多么可歌可泣啊!
我愿我的书房能禀赋一个文学工作者的个性,保持一个普通读书人的本色,不矫饰,不做作,不势利,惟一看重的是书的真正价值与尊严。装束不整齐的《莎士比亚戏剧集》、跛了脚的《邦斯舅舅》、破茅屋般的《贵族之家》、外貌招人烦恼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雪夜围破毡般的《红楼梦》、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般的《家》、斯人独憔悴的《冰心小说散文选集》 请上架吧!在新出版的书中,装帧虽然普通,却真正补了五六十年代出版物之缺的《郁达夫文集》、《沈从文文集》、《钱钟书论学文选》以及周作人、林语堂等的散文集,还有《随想录》、《浮沉杂忆》、《往事并不如烟》等反映十年浩劫的血泪之作也请上架吧!当我坐在这不够新潮、不够典雅的书房一隅,我将不断品味我独有的精神食粮,一本书是一个世界,一本书是一个回忆,一本书是一片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