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中秋节那一天,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到酒村姥姥家走亲戚。提的照例是散称回来的月饼,很硬但很实惠,四个一斤,一块绸红纸包着,表面再加一张彩而硬的巴掌大商标纸,拿土黄色的精致细草绳一系,并在明面上打个十字结,就是一份不错的中秋节礼品。
妈妈提了五斤,三个舅舅家各一斤,姥姥两斤。那时节,我十岁出头,弟弟会走会跑了,但说话还不大利索。正坐在姥姥住的西屋里说着话,突然,窑上传来了叫骂声,隐约在南窑上那口水井处。从那口水井处,可以一览无余地察看姥姥家的院子,声音,也能畅通无阻地传过来。我清晰地听到,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叫骂我妈妈。
很明显,我们家终究还是因还不上欠债,遇上骂债了。被人骂债,是极丢脸没面子的事情。
姥姥家所在村位置,被称为南窑上,处于整个村子地势最高处,也是最南边,就在凤凰岭的入岭岭坡上,各家依岭势而居。约有百十户人家。
这时,我不仅记事,而且懂事了。妈妈是么女,高不成低不就,过了20岁才出嫁,嫁给了会一手木匠活儿的爸爸。如果爸爸是本地人,凭他的手艺,那肯定是殷实人家。但爸爸是从河南林州过来的外来人口,家里兄弟多,他是老大,穷,几近于是逃荒出来混口饱饭吃的。外地人,自然在本地无房。而在当年,凭己能力,从零做起,到盖五间砖瓦,那是一个艰难而复杂的漫长过程,关键是钱。批地基、材料、人工、一应家具,没有万儿八千块下不来。而那个年代,万元户都是致富带头人和土豪级别。
可就是这样,爸爸和妈妈下了决定后,积蓄几年,就在1994年的秋天,盖好了五间红砖蓝瓦大房,并且有二楼,二楼最低处,也能弯腰站下。放粮食、工具,甚至勉强住人,都不成问题。话说,下边有五间舒服的屋子,谁还会到二楼去住?
但债却是不可避免欠下了,倒不至于欠了一屁股债,不知道啥时候能还清这种程度。但在那个打一天工,只能赚10块钱左右的年代。4000多元的债,也是让人压力山大。
瓦是订的姥姥村的瓦,烧瓦的人家,就是南窑上的邻居。这家的二儿子,跟我是从小穿开裤裆玩到大的玩伴。
一共1300多块的青瓦钱,取瓦时给了200块定钱,剩下的约定半年后还清。半年后,也就是1995年春节时,又还了300块。剩下800块的账,死活是很难在1995年中秋节还上了。
为了省钱,妈妈和爸爸在房子一盖好,就搬了进去。省下一个月20块的租房费,一年就是240元。爸爸常年在外帮人做家具,管吃管住,一周回来一两天。我和弟弟暂住在姥姥家,妈妈住在新房子里,一做饭,家里满墙都是水珠。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妈妈的脚开始疼,患上了俗称“不死癌症”的类风湿关节炎。一直到妈妈去世,这病魔始终伴随着她。
那邻居女主人叫冬兰,冬兰几乎把长治上党地区凡是骂人的脏话,都骂了一遍。当时没有傻B这个词,如果有,她肯定会把它高喊出来。我很怒,要去跟她撕打。妈妈不让,对我说,“我们欠人家钱,现在还不上,是我们的错。让人骂几句,解解气,这不过分。”
可我知道,妈妈多次偷偷地流泪。那是一个要面子要--的年代。
1995年中秋节后的第二天,冬兰一家,还是没有放过我们家。他们跟着我们,来到我们所在的漳河神村,就站在我们家门口大骂。把当地人能够想到的脏话、骂人话,全部骂了一遍。并多次拿我爸爸是外地人说事,说外地人都不是人、是骗子等诸如此类的话。
冬兰的大儿子,还有我的玩伴二儿子也来参与骂债了。二儿子还很得意地望着我,看着周围围观的上百号人,很志得意满的样子。我实在想不通,这有什么得意的。如果不是妈妈拉着我,我会跑过去跟他死战到底。虽然,他体格壮高大,我完全打不过他。
等他们一家骂够了。妈妈走过去,在那一百号人的注视下走过去,静静地说,“冬兰嫂子。你也看到我这个家了,现在不要说我,就是任一家普通人家,一下子给你800块钱,都是难事。”妈妈顿了一下,冬兰也不再骂,她也清楚,这是实话,但可能就是气不过。
“冬兰姐,我知道,粪孩(我小名)他爸爸是打家具的,现在每天都在外边打家具。现在下半年了,活计肯定特别多。我保证,今年钱下来,先还你们家的。不是800,还820。”
妈妈说完了这句,冬兰只从嘴里喷出三个字,“我们走。走!”后边这个字,是冲她两个儿子喊的,我分明看到,二儿子眼神一愣。
进入1995年腊月的时候,妈妈把820块钱送到了冬兰家里。此后,家里再也没有人来骂债。我也知道,那年以及未来的几年,妈妈把每一分钱都用到了刀刃上。
我现在才明白一个女人的决心,在20块钱能够是一个家庭小半个月生活费的年代,她用这样的承诺,或者今天来说是个人借贷的利息,保证了一个家的安宁、平稳和尊严。
后来,在家庭缺钱急用的几次关键时刻,妈妈用千元30或千元50的半年承诺,筹到了钱,解决了事。如果不是妈妈,我无法想象,我们将如何走下去,这个家庭将会面临危机,我们将面临崩溃。可,这一切,在妈妈的手上,都平稳过渡。
在已经不缺钱的年代,妈妈不在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的,我们的思念,在巨大的人生面前,只有苍白无力。
多渴望,妈妈能够安安地坐在家里,那怕听着南窑上那户邻居家“可怕而恶毒”的骂债声阵阵传来。
妈妈,您去世五年了,儿子,依旧想您想到不能自已。
(作者:董江波,网络作家、半壁江中文网创始人、天涯社区著名版主、专栏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孤男寡女》《守候是我能给你最好的爱》,诗集《春花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