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蛋蛋:
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这词好熟。十三岁那年,我给转学的好朋友写信,开头也是这句。只是当年写这句时,我还有点得意,觉得自己好有文采,跟此刻写给你的心情完全不同。那时我对这世界的认识,也与今天完全不同。
那一年,同桌问我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我羞涩而诚实地告诉她,要高,要帅,要忧郁多才。
十年后我遇到了你爸爸,除了不够忧郁,他都达标了。于是我们开始恋爱,五年后我们结婚,又过了五年,在你三岁时,我们离婚了。
这么说起来好像挺平静的,但我该怎么描述这过程的惊心动魄呢?就像我精心在海边建了一座城堡,把它当作人生最重要的作品,可是一场海啸呼啦一下就把它冲走了,我全部的心血付之东流,更重要的是,那城堡里我最爱的娃娃也被冲走了,一晃神,就无影无踪。
那个娃娃就是你,蛋蛋。
本来我跟爸爸的协议是,你的抚养权归他,工作日你在他那边,节假日我接你回来。这是当时我这个笨妈妈唯一能想到的万全之策,我以为这样最多五天不见你,我能忍住。
可是离婚后不到一个月,奶奶就把你带去厦门老家了。我要去看你,得飞上三千公里。这距离太远,远得我已经快七个月没见到你。
七个月,对于此前一天都没有分开过的我和你,是无法想象的漫长。
2
这些日子我时常出现幻觉,做着饭时,会听到客厅里有你玩玩具的响动,路过洗手间,就感觉你正蜷成小小的一团坐在马桶上吭哧吭哧地拉粑粑,在楼道里看到零食袋子,我马上会推想是不是你回来找过我。
这俩百个夜晚,每天我都需要安眠的辅助才能入睡,可是尽管量逐渐增加,我仍会在凌晨时分惊醒,想着你在陌生的城市,吃陌生的饭,上陌生的幼儿园,身边全是讲着陌生语言的陌生人,你会快乐吗?你会不会想妈妈?
你临走时留下的微笑熊,我把它放在了卧室床头,每次深夜醒来,隐约在黑暗中看到它憨头憨脑地对我笑,我就仿佛看到你用肉肉的小手捧住我的脸说,妈妈,要开心一点喔。
蛋蛋,妈妈不是懦弱的人,离婚后这大半年来,妈妈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开心,努力开始新生活,很多事情妈妈都做到了。妈妈只是,很久不见你,十分想念你。
上个月同事去厦门出差,答应我抽时间去看你。我对她千恩万谢,然后转了十几家玩具店,给你买了套正版的维尼乐园模型。
后来同事回来,说礼物送到了,你很喜欢。我的心快跳出那栋楼了,问她你怎么样。她笑嘻嘻地说:很黑,很肥,像个小土匪。
我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止不住了。
我给爸爸发短信,拜托他,你若回来,无论如何要让我见见。
他答应了。
3
昨天妈妈又去相亲了,是个很不错的叔叔,年轻,阳光,爽利。我在星巴克听他谈了一下午星座和豪车,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我保持着足够的耐心。谈话快结束时,外面有个小孩好奇地站在窗外往里看。我小心翼翼地告诉那个叔叔,你差不多也这么大。他一愣,眼神里透出些警惕和茫然。
我心里那点不对劲渐渐清晰并放大了。是的,他还年轻,不懂得对一个妈妈来说,把孩子丢出去意味着什么。那是一道永远不会结疤的伤口,随时刺痛,随时溃烂,随时在心里泪雨滂沱。
这些日子我见了好些人,律师警察教授老板,穷的富的,素质高的素质低的,我都觉得有点不对劲,面对他们,我总莫名的挑剔和戒备,怕他们对我不好,怕他们对你不好,潜意识里总把对方当成对手,而不是伙伴,怎么也找不到当年和爸爸恋爱的感觉。也许我老了,一棵秋天的老树再怎么怀着美好愿望,都结不出夏天那么硕大的果实了。
但我还是一个一个耐心地去见他们,我必须重新搭建更坚固的城堡,这一次,更加不能草率。
4
终于,在222天的分离之后,我等来了这一年最大的好消息:你回来了。
爸爸让我去游乐场见你时,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噌噌地往头上涌。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我开车奔往游乐场。在市区开到一百迈,这是我的新记录。
你正站在滑梯顶上准备往下滑,看到我,有一瞬间的愣神,仿佛面对最熟悉的陌生人。
蛋蛋!快下来!我喊你,声音抖得不像样。
你有点疑惑地滑下来,自觉地走向我。你胖了,走起路来昂首挺肚,像一只小肥鸭。我一把抱过你,泪水喷薄而出。
大概一分钟以后,你终于找到了妈妈的感觉,你开心起来,极度的开心,趴在我身上又啃又咬,你说,妈妈,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咧咧嘴,说,没死。
那什么时候死?你认真地问。
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说。
那我就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啦?你开心地问。
我艰难地向你笑笑,无言以对。
其实我很想像外国人那样告诉你,爸爸和妈妈只是分开生活了,你只是多了一个家,以后还会有另一个爸爸另一个妈妈,我们都会很爱你。
可是说实话,这番话我自己都骗不了自己。这不符合中-国国情,老人的教育,邻居的评说,同学老师的眼光,总会将你围困在一种不寻常的氛围里。
我真是欠你太多了,而且这亏欠永远无法弥补。
这一点,离婚时我是想到了的,只是面对奶奶的苛刻刁钻,面对爸爸的懒散冷漠,在那种拿着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的日子里,我丧失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5
我回到家,一进门就向姥姥汇报:我见到蛋蛋了。
不出意料,姥姥的眼睛立即瞪得溜圆,而且半天都没复原,瞪啊瞪的,瞪得眼圈都红了,她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来:蛋蛋,长了吧?
我心里很酸。她是姥姥,她怎么不想你,这三年里她给你缝过多少被子擦过多少次屁股,你脸上长一个小红点她就担心得一晚上睡不着。
她只是不说,她以为她不说,我的日子就能好过点。
我详细描述了你的现状,从衣服的款式质地到头发和指甲的长度,说了很久,姥姥还是不过瘾,最后终于有点不好意思地鼓起勇气说,能不能跟他爸爸好好说说,明天让蛋蛋上这边待一天?一上午也行。
怀着豁出去了大不了被拒绝的想法,我给爸爸打了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试试吧。
我知道,他是怕奶奶不同意。
那一晚,安眠又失效了。我听着姥姥每隔十几分钟就去一趟卫生间,内心无比忐忑。第二天早上,我们如常起床,整理房间,吃早饭,但是谁都没敢提起你。
终于,爸爸来电话,让我下楼接你。我狂喜地跑下楼,由衷地向爸爸道谢,抱过你,比捡到金条还开心。
你好久没来姥姥家,乍一进门,像回了花果山的孙悟空,如鱼得水,欢蹦乱跳。姥姥和你亲不够,腻歪了一上午,到中午炒菜时,头还呈直角向客厅扭着,看着你。
吃饭时她说,真要谢谢爸爸把你送回来,其实爸爸是个好人。
我也承认爸爸是好人,当时嫁给他,也是相中他厚道。只是,对于一桩婚姻来说,仅仅厚道这一个品质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善于处理媳妇和妈的关系,懂得承担男人的家庭责任,学会沟通和及时化解各种矛盾。
陈芝麻烂谷子翻起来,姥姥又批评了我,说我脾气不好,对小事情太较真。这我也承认。离婚后我从没停止过反省,我知道这桩婚姻的失败,不是爸爸一个人的错。
傍晚,我把你交还爸爸时,发现他在车里睡觉。原来他从早上就没走,在这里等了一天。
我心里忽然泛起些小感动,却还嘴硬揶揄他:还以为你去会柴火妞了呢。——柴火妞是爸爸同事,刚毕业的厦门小姑娘,我们离婚的导火索就是她发给爸爸那条“我很想你”的短信。
爸爸苦笑着说,我们俩真没什么,真的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我有些信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必要骗我。或许真是我误会了,误会了他和柴火妞,误会了他那几次彻夜未归,误会了他身上的香水味。
6
经过慎重斟酌,我决定找奶奶谈一次,请求她不要再带你去厦门了,如果她只是生我的气,真的没必要以折腾你的方式来惩罚我。
奶奶的态度超乎我的意料。她说,这大半年你整天闹着要妈妈,爸爸也总唉声叹气,她看着心里真难受。这个婚姻里,她是第一次当婆婆,我是第一次当媳妇,都没经验,都有不周到的地方,要是我愿意,她希望我们还能重新回到一起,总结经验教训,好好过日子。
我很震惊,复合的事我不是没想过,但怎么想,都觉得那完全不可能。
当然,我也很开心,因为奶奶答应不再带你走。
我张罗着给你找了最好的幼儿园。报道那天我和爸爸都去了,填家长信息时,我犹豫了一下,把爸爸妈妈的名字都写了上去。我不愿让幼儿园的老师和小朋友知道,你的家只剩下一半。
爸爸拿着那张表去交,我注意到他一路都在盯着那一栏看。
这一次,爸爸的表现和以往大不相同,他主动承担了大部分事情。而以往,这些事他都是统统推给我的。
中午我们请你的老师吃饭,她一再你夸你聪明懂事,夸爸爸优秀,夸妈妈漂亮,夸我们是让人羡慕的幸福之家。我一时间心神恍惚,仿佛时间回到了一年前。嗯,差不多一年了,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
可是我怎么觉得那么熟悉,那么踏实,那么,亲密。
回去的路上,你在我怀里睡着了,爸爸一边开车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有没有找到更好的。我说这次我想找个差点的,丑点穷点没关系,只要知冷知热知道疼人,不会居高自傲在家里当爷。
爸爸沉默了一会,说:我以前确实做得不够好,没承担起男人的责任,可能还是年轻,不知道怎么过日子……要不你给我个机会,看看我的悔罪表现?
我的眼圈一下子热了,一低头,眼泪就掉在了你熟睡的小脸上。
爸爸伸手递过一张纸巾来,我的泪水更加汹涌了——你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动作有多可贵,这么多年,他可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以皇太爷的姿态盘踞在我的生活里的。
我擦干了眼泪看向窗外,忽然发现被泪水洗刷过的天空是那么明朗蔚蓝。
我们的车飞驶在回家的路上,我抱紧了怀里的你,心里无比踏实。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能让我们幸福最大化的模式,就是我们三个在一起。只是面对人生里的第一次婚姻,我和爸爸都太理想化,都对对方期望太高,总一味地去要求,去索取,不懂得感恩知足,隐忍退让,于是让微小的矛盾扩大,让假想的猜忌成真,然后在鸡飞狗跳的日子里崩溃,以为再也过不下去。
而当我们都停下来,在更大的疼痛里重新选择重新思考的时候,才发现世界的真实和自己的荒谬。
感谢这疼痛,它让我们知道曾经拥有的是什么。
万幸,我们还有机会回头。
亲爱的蛋蛋,好好睡吧,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