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末,禁闭了十年的文艺忽然解禁,于是戏剧推向最繁荣年代。老人恋旧,告别多年后想再一睹为快;没看过旧戏的年轻人则想尝新,看看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是何样的尤物,为什么被关了十年牢。
有台京剧第一次恢复演出几乎是人山人海。开演前两个小时,剧场门口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我巴掌里握着一张票望剧场兴叹。
戏开演后才从夹缝里挤了进去。场子里填得满满当当,过道里行路难,坐在位子上的人满面春风;还有一个座位坐俩的,小情人特高兴,准许坐在亲爱的怀里看戏。
那几年的戏票非常紧俏,多年没来往的亲朋好友会找上门搞票。更有一次赴上海演出,素未谋面的阿拉们送来肥皂票,送一张肥皂票帮买一张戏票。
50年代初剧场也曾火爆过却也没有如此爆满。夜晚有人把凉席铺在剧场门口等着天亮,那时没有后门可走,也没有以肥皂票交换戏票的事,靠自己排队,没有80年代那般的如饥似渴。
赴外地观摩学习常常买不到票,只能找兄弟剧团帮忙在乐池旁安个座椅。有时是在门口等退票,一旦有张退票便一大伙人把那个退票人团团围住。常常一张票抢成两段,谁也不想放弃那半张,于是有人出主意以剪刀、石头、布解决。
有时抢着一张位子不好的票,管它呢。常看戏的人摸着个规律,剧场经常留有首长席。我常常揣着最不好的票却坐上最好的位子,因为常有首长不来。如果剧场的人查票,补钱换票就是。
我先坐在最边的座位留些余地,来人便一个个位子往里挪。一次挪到最中间才罢。两边全是大腹便便们,我居然坐在了最中间,心里总扑扑的跳,休息时不敢离开,怕回来时位子就没了。
一次旁边一男性估计我不是自己的座位,便把他的位子让给一女孩,说我的位子是他的。看他的底气不足我装没听见。那人没有蒙着我,没趣的到后面去。还有小青年跳矮墙进去被拦在门外写检讨的。
过去年代下去演出常停电,有时剧场的人挂电话交涉说县长在看戏,人家不卖账,回答一句:线路坏了!竟然不卖县太爷的帐。
有一次在天子脚下也停电。剧场的经理打电话告诉供电部门有首长看戏,回答竟然是:首都全是首长,属哪一级的?口气好大呵。再一次则是剧场的人口气大。外面要找人,他问人家找什么级别的。来人说是少将级别。回答竟是:少将不对号,没法找!
参加重要的演出有时有种骄傲感,一片得意之心。可回头想想却又生了一丝悲哀。演出中常有许多便衣来来回回,演职员进出要受特别关照。既要人家演又不放心人家,别有滋味在心头呵。有些演出还要检查道具的刀-,甚至临时调换演员。
岂止演出。一次三人去井冈山茨坪画些资料,才住下来竟有人通知我们离开;换了地方刚安顿好便又有人通知离开。后来才知道,一高官去圣地重游,我们三人中有一右派。
我们都是手无寸铁,还是手无缚鸡之力,既然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者,居然使得人家如临大敌,想想真是哭笑不得。
又一次演出我直奔剧场,随意站在座位后看看舞台上的光色效果。不料好几人悄悄的向我身边靠拢,询问一阵之后,找来了剧场的人。
那剧场的人忽然间不认识我了,于是他们虎视眈眈。正巧我单位炊事员也在看戏,剧场的人询问这炊事员。不料那炊事员也说:我不认得你!气氛一刹时紧张起来,更添了几个壮汉。
忽然想起平日不戴眼镜,于是摘去了眼镜。那炊事员认出了我,那群紧张兮兮的人才一哄而散。那晚是为一个会议演出,不就是会议代表罢了,代表其实也就是平常人,他们竟然那么紧张兮兮,嗨,哪来那么多的阶级敌人呵!
那年代忙得连星期日也不放过,安排大家上班。其实根本没有工作,是安排念报纸、学文件,为了几个基层单位领导之间的互相攀比而已。他们比积极下层可倒了霉,没时间料理家事。
50年代末更是各个系统攀比,各个地域攀比,各个行业攀比,各个单位攀比,各个领导攀比工业指数蒸蒸日上,农业产量日新月异,处处翻番翻番再翻番,据报道,煤矿70岁老人还下矿井发挥余热。这样的年纪去井下能发挥什么余热,给领导装门面罢了。
经济基础既然翻番,上层建筑当然也就要翻番,一天演三场,甚至子夜以后还演一场。观众呵欠连天,演员精神萎靡,舞台工作人员有气无力。
突飞猛进何益?不过是个空头统计数字,造个气氛,彼此鼓劲打气和攀比而已。剧场里看戏的观众稀里糊涂,舞台上演出的演员迷迷糊糊,上级没法把好质量关便也只好马马虎虎。
后来才知道,那时的许多数字都是假的。比如报纸报道稻谷亩产13万余斤甚至20万余斤,有爽直的人说大实话:编的,假的,骗人的,就像演戏一样!
我1953年去农业劳模处参观过,人家起早摸黑也才产1400斤,当然就不会相信。观潮派秋后算账派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满天飞,百姓噤若寒蝉,不敢说真话而已,我当然也不敢说。
70年代末对戏剧的渴望倒是真的,甚至超过60年代初想饭吃的那种饥饿感。不再是托人买肉买鱼买米而托人买戏票了。这个时期是向文明的一大个跃进,应当大书特书,标入青史啊。
我一向疲劳过度会失眠,一次例外。从铁梯爬上司幕间,在一平方米里不敢坐下,怕会睡着。眼看只剩一场戏了,想略略松弛下腿脚肌肉,不料一瞬间便入睡了,没人关大幕。感到问题严重马上主动写检查。领导相当宽容,没有追究我的政治责任。
又一次装台时去楼座观看布景的光色效果竟然睡着。在叫喊声中我被惊醒时,剧场大门已经锁上,我懵着头爬上围墙呼的跳了上去。第二天看那围墙好吃惊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翻过围墙的。
想起当年觉得堪悲又好笑,遂作词一首自嘲:
趣事奇事何其多,有悲有乐有蹉跎;
日久天长难忘却,事过境迁留沉疴。
一路风景一路歌,似梦似实恍惚过;
甜酸苦辣味味有,且当故事笑话说。
《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6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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