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上过大学。也不知道什么是院士。她一生只学会写5个字。却被香港大学授予荣誉院士。她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是44年如一日地为学生做饭、扫地。在颁奖台上,这位82岁的普通老太太被称作以自己的生命影响大学堂仔的生命,是香港大学之宝
袁苏妹从没想过,在自己漫长的生命中,也有可能站在舞台中心。2009年9月22日当香港大学向她颁发荣誉院士那一刻,这个82岁的老太太,看起来神气极了。
她被安排压轴出场。这一天与她同台领奖的,有汇丰银行曾经的行政总裁柯清辉、香港富豪李兆基的长子李家杰,以及曾获铜紫荆星章的资深大律师郭庆伟。
这场历年完全以英语进行的典礼,此刻因她破天荒地使用了中文。香港大学学生事务长周伟立先用英语宣读了写给这位老人的赞辞,接着又以广东话再次致辞。直到此时。从未受过教育的袁苏妹才听懂,颁发院士的荣誉,是为了表彰她对高等教育界做出独特的贡献。以自己的生命影响大学堂仔的生命。
有人开始称她为我们的院士,但她显然更喜欢另外一个称呼三嫂。因为丈夫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三嫂这个称谓被港大人称呼了半个多世纪。
三嫂就像我们的妈妈一样。很多宿舍旧生都会满怀深情地说出这句话。当然,就像描述自己母亲时总会出现的那种情况,这些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旧生,能回忆起的无非都是些琐碎的小事。
今年70岁的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副行政主席梁乃鹏还记得当年考试前半夜刨书。三嫂会给他煲一罐莲子鸡汤补脑。已经毕业15年的律师陈向荣则想起,期末考试前夕高烧不退,三嫂用几个小时煎了一碗凉茶给他,茶到病除。
时常有学生专门跑到饭堂找她聊天。男孩子总会向她倾诉自己的苦闷,诸如不知道如何讨女友欢心之类。女孩子也会找到三嫂,抱怨男孩子只顾读书。对她不够好。多数时候,三嫂只是耐心地听完故事,说一些再朴素不过的道理,珍惜眼前人,或是请他们喝瓶可乐,将不开心的事忘掉等等。每年毕业时分,都会有很多穿着学士袍的学生特意跑来与她合影留念。
就连大学堂球队的比赛结果,三嫂也常常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输赢都好,她乐呵呵地说。迎接球队的总是她最拿手的菜远牛河或马豆糕。
那些大学时独特的味道,成为旧生每年聚会时永恒的话题。一位40多岁的中年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夸耀三嫂的手艺:你知道吗,大西米红豆沙里面的西米直径足有1厘米。好大一颗!
很少有人知道,为了将这些大西米煮软,三嫂要在灶台前站上两个多小时。为了让红豆沙达到完美,她只在其中放新鲜的椰汁。而蒸马豆糕时,为了让它有嚼劲,她必须用慢火煲1小时,不停地用汤勺搅拌。
然而自从20世纪70年代安装心脏起搏器以来,三嫂再也无法继续在厨房工作了,这位已经是5个孩子的母亲从此转做清洁工。男生们历来喜欢在饭堂开派对,每每狂欢到凌晨两三点,尽管这早就过了三嫂的下班时间,但她总是等到派对结束,再独自进去清理地板上的啤酒、零食和污渍。那个在凌晨的饭堂里独自拖地的驼背老人背影,让许多学生总不敢忘记。
直到今天,小女儿卫锦璧还记得妈妈见学生比见家人的时间还多。尽管竭尽全力工作,三嫂一家当时的生活仍然十分拮据。她因不舍得花钱坐巴士,有时竟会提着40只鸡从街市一路走回山上的大学堂。
虽然父母都在食堂工作,但卫锦璧兄妹自小很少沾光。有时,三嫂会带回家一包切三明治剩下的面包皮,全家人的晚饭就是用热糖水泡面包皮。偶尔,猪油拌白米饭也能当一顿晚餐。
不过,这些记忆却在老人头脑里慢慢开始模糊。经常,她能记起自己29岁那年进入大学堂工作的情景,却怎么也说不清自己哪一年退休。
眼下,她最害怕自己患上老年痴呆症,担心不能像现在一样,记得每一个宿舍旧生的名字。直到今天,每次受邀参加旧生聚会,就算有人已经移民十几年刚刚回港,她也能一下叫出那人的名字。
这个是大律师。这个是做生意的,这个是眼科医生。翻开相簿,她就像介绍自己的孩子一样介绍这些学生。
有男生甚至称,三嫂至今还记得他们大学时历任女友的名字。
这些有关三嫂种种琐碎的好,事隔若干年仍然潜伏在旧生们的记忆中。三嫂却说不清自己究竟好在哪里。在她看来,拎出个心来对人,人生其实就这么简单。在宿舍工作时,她自己的大儿子正在美--国读天文学专业,她只是用母亲的心去照顾这群同样在外读书的孩子。
如今她早已经退休了,但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大学堂。
每年,她会回来制作宿舍之血。这种由生抽、老抽、番茄酱、豉汁、胡椒粉、辣椒酱制成的饮料,除了三嫂,没有人调得出那么正宗的味道。
大学堂的传统节目拜齐天大圣,也仍是由她来负责准备香火。
每遇迎新会或开放日,她总要在自家狭小的厨房,制作学生们最喜欢的马豆糕和大西米红豆沙,再由学生们带回去。
这位从没摸过教材的老人,压根儿不曾想到,自己会成为大学堂迎新教材的一部分。在名为宿舍历史的课程中,每年新生都要学习宿舍之歌:大学堂有三宝,旋转铜梯、四不像雕塑和三嫂。
更特别的荣誉出现在,2009年6月。一天,三嫂突然收到香港大学校长徐立之寄给她的信,邀请其接纳香港大学之名誉大学院士衔。她事前毫不知情,此前,旧生会多次向学校提议给她颁发荣誉院士衔。直至2009年1月,周兆平副校长亲自作出提名。而在此之前,只有社会名流才有可能进入这份提名名单。
我相信三嫂是没有争议的。这位提名者说。事实证明,三嫂的提名全票通过。
3个月后,不知道院士是什么的袁苏妹前去参加典礼,坐在面对600多人的台上,她一直试图记住前面的人走哪条路、何时戴帽、怎样行礼,生怕忘记了整个程序。
她坦承,直到走上台前,袍子里面的腿一直在抖。直到听到周伟立提到她曾经因为逃难而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时,她感到一阵辛酸,最后糊里糊涂地接受了副校监的颁授。
当时,观众中20多名头发都白了的旧生,兴奋地跳起来鼓掌喝彩,典礼负责人甚至不得不让工作人员走过去,请这些政商两界的知名校友不要太激动,保持安静。
次日,旧生们振臂簇拥中的三嫂被《苹果。日报》头版以整版报道。此后,她登上了美食节目介绍自己拿手甜品马豆糕的做法,在娱乐节目东张西望中被专访,香港各大报章几乎都能找得到三嫂的照片。
授衔赞词中的一段也被各大媒体反复引用:很多人知道,大学堂有三宝:铜梯、四不像和三嫂。三个宝贝搬不动,移不走,三嫂永远是大学堂之宝,亦是香港大学之宝。
然而,这个爱看韩剧的老太太并没有被这些突如其来的荣誉打乱阵脚,尽管有时在街上,她偶尔会被陌生人惊喜地叫住:你是三嫂吗?恭喜你。
我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三嫂一如往常淡淡地说。她仍然居住在北角区一幢建于12年前的公共屋〇,因为家里没有足够高的衣柜,她只能将红边黑底的院士袍和软呢院士帽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收藏到盒子里。
大学堂旧生会为庆祝她荣获荣誉院士衔,特意在饭店里摆了30桌酒席,300多个旧生到场祝贺。而她能回赠的,只是一张张自制的、只有手掌般大小的卡片。由她口述、女儿打印的祝福文字,每一字都再普通不过:读书口既,学业进步!做工口既,步步高升!做生意口既,生意兴隆!揸车、坐车口既,出入平安。
只是,这个本来只会写自己名字的院士,足足用了两天时间又学写了两个新字。她一笔一画、签了300多张感谢卡三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