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是人类普遍的隐疾,是虚荣的伴生物,完美主义者与自我主义者都难逃它的统治。
1印象中第一次体会到嫉妒的正面撞击,我不到十岁,正上小学。
我并无天资,可奇怪地被老师选入合唱团。我声域狭窄,唱得高不成、低不就的,只剩哞哞的女中音,是合唱团里不起眼的分母。由于听话获得老师的好感,我无缘领唱,却被安排成演唱之前出列的朗诵者──从歌词中提炼部分片段,铿锵有力地一通念白。
两次演出后,我被小荷老师安排到学校广播站当播音员。红领巾广播站每天播音二十分钟,五分钟的通知、总结、表扬和批评之后,是十五分钟的小说连续广播,直到上课铃声即将响起方才结束。我和同年级的薄蕊成为骨干,轮班播音。
从广播站走到教室有一段距离,播音者享有迟到特权,课堂上老师已经开讲,同学们已经安静,她们才能施施然带着不动声色的骄傲返回自己的座位。我一再得到小荷老师偏爱,她总把第二天的段落提前交过来,我频繁朗诵,几乎成为学校的第一主播。既无乖巧长相,又无悦耳嗓音,连我都为自己找不到受宠的理由,难怪他人觉得不公。
薄蕊堵住巷子里的我,生硬地质问:你为什么拦稿儿?凭什么总轮到你播音?这个身材高挑的少女,眼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我茫然,反应了几秒钟才明白,她指责我从小荷老师那里拦截稿件,进行垄断式播音。薄蕊为什么不对小荷老师说而迁怒于我呢?我从未主动和积极,甚至内心并不向往占据主播位置
有一次因为仓促换稿,没有任何准备就把哭泣读成哭拉,我的失误被近百个大大小小的喇叭放大音量扩散出去成为公然的羞耻。我不理解小荷老师的偏袒,就像不能理解薄蕊汹涌的悲愤一样。她的泪水蒙上眼眶,微颤嘴唇,我能看到她细密的牙齿:我警告你,你想唱独角戏,没门儿!我来不及辩解,薄蕊突然转身,带着小鹿受惊般的莽撞跑开,留我独自愣在原地,默默回味数月来她对我莫名其妙的冷嘲热讽。
此后,远远见到小荷老师,我夺路而逃,或者找理由推脱播音任务──我剥夺自己,以平息薄蕊的怒气。这次遭遇,落下两个后遗症:一是我从此不喜欢自己麦克风里的声音──多年后我作为嘉宾参加电台的访谈节目,听回放时,我难堪并难以置信,自己就是那个藏在收音机里的老巫婆;二是我很怕女性之间的争端和冲突,在一定程度上,我愿意蓄意破坏自己,自贬或者放弃利益,以换取某种安全地位。
2到了高中,薄蕊的角色换了吕吕。
摸底考试结束,吕吕问道:你的总成绩算出来了吗?她比我更关心我的分数。我们性格不同,交往甚稀,之所以存在隐蔽竞争,是因为在小圈子舆论里我们都被夸奖为智商不错。平时懒散,凭小聪明纵横江湖,临近高考我们俩的学习突飞猛进,同时成了落后变先进的典型。被迫共享某些褒义词,是否意味着从利益角度,我们已构成对彼此的掠夺?
当吕吕听说,我知道成绩但没来得及加出总分数,她神经质地连续按动圆珠笔帽,它发出单调得难以忍受的咔哒声。我帮你算分吧。吕吕果断地拉起我的手。这种亲昵突如其来,我不适应,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
但吕吕态度坚决地摊开我的右手,边问各科分数,边用圆珠笔把我的掌心当作草稿纸开始了加法。写着写着,滚珠受阻或者没油,圆珠笔写不出字儿。吕吕加力划写,平常用这个方法,能挤榨出软腔里的最后一点残余。可惜这次并未奏效,吕吕继续
我的手心被划出许多白色的条痕,随后成为交错的红道道。我感到疼,就是这疼让我坚持着不抽回手;吕吕带了点恼怒继续用力划刻,我等她在这张手心草稿上得出为她关心的运算结果。
我做过全麻手术,记忆力差,根本记不住英语单词、化学公式和历史年代图表,不过运气不错罢了,重要考试往往能瞎猫撞上死耗子。吕吕才真是聪明,就实力而言我难望其项背。我内心服输,毫无斗志,无意拼出输赢,像个因伤退赛的运动员──这并未使吕吕获得平静。是否与我这种量级的笨蛋共享荣誉,对吕吕意味着羞辱?敌意是不受理念制约的,吕吕只能用智力控制它的强度。
3英国学者詹尼特托德总结文学史上的五种女性友谊:浪漫型、欲望型、控制型、政治型、社交型,并且认为,流行文化里呈现的大都是第一种:亲密、温暖的同性情谊。
然而日常经验中,女性之间的关系远为微妙与复杂──看似波澜不惊,却蕴蓄风雷。嫉妒,被认为在女性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连嫉妒这两个字形,都是女字为偏旁的。
人们普遍认为,嫉妒作为一种潜伏在源头的持续的不安情绪,会诱发不同的性别反应。男性更愿意使用竞争这个词替代,显得公开而明亮。人们通常要求男性独立消化他们的负面情绪,动辄倾诉的男性被社会习惯排斥,所以他们的嫉妒沉默运行并试图无痕地销赃灭迹。即使过分强烈的占有欲、不甘和愤怒使男性失态,也难以隐蔽他们的嫉妒,他们习惯宣泄,甚至直接诉诸baoli。
而女性,和平时期的慈善家,当暗生看似平白无故的仇视,由于缺乏体能和武力上的优势,她们更适合使用暗器。女人好妒,其实与她们在文化塑成上的弱者身份有关。
嫉妒,是弱者的仇恨。那种阴险与潮湿的气息,那种强烈而不能自控的速度嫉妒的确是暗器,是潜在焦虑释放出的动能,是女人恃弱凌强的反抗方式。
嫉妒者往往不是通过超越平衡内心的恼怒,而是幻想被妒者倒霉。女性之间诉诸武力的少,更多,是暗地里的语言伤害──她们被彼此之间的词语磨损,为了自卫,她们长满舌叉后的小毒牙。
两性对嫉妒的处理方式不尽相同:男性会因嫉妒疏远彼此,对女性来说,嫉妒常常相伴于友情,甚至可能在嫉妒的作用下成为闺蜜。
我们会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典型范例。A和B表面上关系好,但A的日子不像B那么志得意满。B经常施惠于A,这为她埋下隐患。俗话说:一碗米养恩人,一斗米养仇人。不断以强者的姿态给予他人施舍,会激发受益者内心潜在而无望的妒意。
这段友谊中,A得到的最大享乐并非来自感情互动,而是B遭遇婚姻挫折时,A能以闺蜜的身份参与讨论,能以温暖关怀的方式,获取隐私性质的情报,并从B沉浸灾难的困境里体会隐秘的高潮。通过他人不幸重新定义自己的幸福,B烈火焚身的暖色光焰,烘托着A脸颊上越来越明媚的玫瑰色。
看似闺蜜,其中一个的爱好就是以隐蔽却奏效的办法刺痛另一个,让对方从伤口里流出她需要的蜜浆。A也怀有同情,但那种同情是用来愈合曾因嫉妒而产生的心理伤痕。像女声二重唱,无论先天条件如何,她多么想唱那个更被彰显的高音。
B的不幸很快通过A的嘴得以扩散,当然A的堂皇理由是忧愁好友未来,无措中多方求援。现实生活中,我们在传递他人消息时,负面的总是更宜于播散;而对于他人的好运,因为嫉妒,我们常常刻意忽略。
嫉妒是人类普遍的隐疾,是虚荣的伴生物,完美主义者与自我主义者都难逃它的统治。
人类的幸福从来不是绝对值,是比较值,它需要烘托通过这种不完美的相互映照,我们才能分泌同情和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