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的凌晨,一个男人的声音凄厉地穿破了冰凉的村子,在每家每户的窗棂前炸响:鸡我的儿家来来紧接着就是敲锣的声音,敲脸盆的声音,敲簸箕的声音。哐哐哐当当当嘭嘭嘭,一个漫河滩里都是这声音。
那个声音里透着惊恐、绝望和焦急,也透着热切,真诚、动人的父子情怀。家来来、家来来尖厉的呼唤、祷告和哀求让夜变得更黑,黑上千万倍,在凌晨里让人毛骨悚然。
爹在被窝里翻身坐起来慌里慌张地穿衣服,慌里慌张地穿鞋。我从被窝里探出半个头。抖抖嗦嗦地问:啥?爹走过我跟前,粗糙的大手把我的头一下子按回到被窝里:叫魂。别起来,睡你的!然后又对娘说,鸡怕是叫不回来了,我得去看看!
田鸡?!这消息让我激灵打了个寒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田鸭子的弟弟,整天跟在我们屁股后头东游西逛。我们嫌他太小,跑不快,碍事。田鸭子就揍他,把他揍得嗷嗷叫,娘啊娘地号,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的小脸经一哭一号一抹沓,弄得跟花瓜一样,看着都让人恶心。但田鸡就是赖着不走,我们走一步他跟一步。那时候,我们有的是时间,反正不急,常常对鸭子说你带你弟弟的话就不要跟着我们了。田鸭子就在拳脚上对田鸡加快了节奏,田鸡不还手,他想以自己的弱小无助逆来顺受--BO得我们的可怜带上他。我们偏偏很冷酷,总是在一旁毫无表情地看着哥俩打--架,看田鸭子把拳头高高举起,看田鸡龇牙咧嘴小头缩着可怜地挨了一下又一下。最终的结果常是。揍了一顿后,我们再以最快的速度跑起来,七拐八弯地甩掉小小的田鸡。也有好多次我们甩掉他后还没高兴上就又被他影子一样地黏上了,脸上挂着泪道子,可怜兮兮地小心地凑上来。这个时候我们一般就懒得再管他,只对田鸭子说一句:他跟不上不等他!小田鸡就脸挂鼻涕喜笑颜开连连点头,万分满足的样子。
几天前,他少有的一次不跟我们,一个人在村后的河里砸冰玩,结果漏到冰窟窿里。幸亏后庄上一个拾粪的老头看到,火车头帽子都跑掉了,连滚带爬跑到河里。咔咔嚓嚓把冰敲烂用粪耙把他扒住,再用手把他拎上来。他娘用四床破被子捂他,脱了衣服用身子焐他,他才醒过来。先是咳嗽,紧接着发烧。这我都知道的,田鸭子也告诉我了,他爹这会儿半夜三更地号叫,不,叫魂,啥意思?但我很快明白了。骨碌爬起来,胡乱地穿衣服。娘折身坐起来,对着我骂道:小孩是不能去看叫魂的!吸走你!
睡意全无。我有些哆嗦地在被窝里听田鸭子的爹用越来越凄厉的尖叫呼唤渐渐走人黑暗里的田鸡。很快,更多的呼唤从黑夜里传来,更响的锣、盆、簸箕声。杂乱无章。这是凌晨听到叫魂声起来帮忙的村人都到了,他们一起哀叫试图唤回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那些杂乱的声音,都漫到了我的每一个毛孔里,我手脚冰凉,寒气电流一样,像河里的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漫过我的全身。我体验到了从没经验过的寒冷,止不住地浑身发抖,上牙把下牙磕得得得响。我听得出,所有的人都是站在了田鸭子家的屋脊上,奋力地呼叫。真诚地挽留一个生命。我知道田鸡死了。他爹把孩子都叫成鹅、鸭、鸡,孩子一个个像个蛋一样生下来,随手向漫河滩里一撒,想让这些人形的肉蛋子能像家畜一样靠老河滩的风、水、盐碱地、杂草,一滩的蚂蚱和瓢虫还有春夏秋冬养活。那一夜,我两眼睁到大天亮。窗外一点一丝的亮色,让我的身体又活过来,感到了些被窝的暖意。
事过之后,我一直试图用一个少年的脑袋把一个问题思考清楚,那就是,生活里的这些事情是不是注定都要发生。田鸡注定要在他五岁上死亡吗?我们注定要让田鸭子揍他弟弟吗?我们注定要看到一个可怜的孩子猴子一样可怜巴巴地乞求着我们吗?田鸡一向打也打不走的,他那天为什么见了我们竟视而不见地独自走掉?他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会砸开那么厚的冰,要知道我们一群人想弄个冰洞都不容易,那冰实在太厚了,我们可以在上面恣意玩耍,摔跤都行。他想在那个冰洞里寻找什么,是回去的路吗?他感到了一个人生活在世上的孤独?爹娘不管,哥哥不亲,于是他委屈地倔强地不管不顾地毅然决定要在黑夜里走掉。其实他不知道,我们都喜欢他。之后很长的时间,我们每个人都闷闷不乐,我觉得我在这个世上做了一件真正的错事,我应该趁田鸡还在世上时好好地对他表示一回友好和关怀,带着他偷一回生产队里的瓜果,让他体验一回做贼的乐趣。一切都晚了,后悔莫及。
稍长后我知道,叫魂是丰沛一带的习俗,一个人突然地离去,我的乡人都要站在他家的屋顶,敲锣、敲盆、敲簸箕,用声音呼喊他的名字,让他回家。再大后,我知道,生活本身决定了乡野之人的所有行动。再大些,我又想到,叫魂实在是我的故乡在用宗教的方式与一个灵魂告别。虽然叫着让他回家,但实际上在用凄凉的号叫为一条生命开路,不至于让他去赴黄泉的路上感觉人世的过度悲苦,临死了连个挽留的声音都不给。叫魂,是我的故乡对生命存在于人世的最后一点热情与温暖。
如今我把这个视为宗教般的哀思与送别。在我有记忆的生命里,又曾遇到过几次我的父老乡亲站在屋脊上叫魂,声音依旧地悲苦与凄厉,但我已不再那么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