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方小镇的午后,小鸭小狗懒懒地在街边踱步,我伫立着,沉默地听歌。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一闪念间,歌声迷了眼睛,不知不觉已映出一些影影绰绰的往事。
我当真数起手指头来:时至今日,已近十年。
90后的孩子很难体味70后80初的BEYOND情结,在整整一代老男孩的心里,黄家驹岂止是一个人名那么简单,《海阔天空》岂止是一首老歌那么简单。
那时我还年少,混迹在未通火车的拉萨,白天在街头当流浪歌手,晚上窝在小巷子里开小酒吧。
有一天,我和成子还有二宝在拉萨街头卖唱,秋雨绵绵行人稀疏,听众并不多。我们唱起这首《海阔天空》取暖,边唱边往水洼里跳,往对方裤腿上溅泥浆。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却并不觉得冷,那时候手边有啤酒,怀中有吉他,身旁有兄弟,心里住着一个少年,随随便便一首老歌就能把彼此给唱得暖暖和和。但没有哪一首歌可以像《海阔天空》一样,三两句出口,一下子就能唱进骨头缝隙里。
暮色渐浓时分,有一辆越野车冲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我们面前,狠狠地溅了我们一身的水。一个叫冈日森格的小伙子摇下车窗大声喊:诗人们,纳木错去不去?
他笑着用大拇指点点我们,又点点自己的车,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去啊去啊,免费请我们蹭车谁不去啊?
冈日森格龇着雪白的牙说:我只给你们10秒钟上车的时间
二宝是个蒙古胖子,成子是条西北大汉,我是山东人里的L号,但是10秒钟之内很神奇的三个人两把吉他一只手鼓全部塞进了越野车后座。
我们在车上张牙舞爪地大声唱歌: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后来我想,如果唱歌的那会儿能先知先觉的话,应该会把寒夜里看雪飘过改成寒夜里被雪埋过。
2
开到半夜,车过当雄,开始临近海拔5000多米的纳木错,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盘山路刚刚开了半个小时,忽然铺天盖地下起了大雪。雪大得恐怖,雨刷根本不管用,漫山遍野都是大雪,车灯不论是调成近光还是远光都不管用,磨蹭了好一会儿后只好停车。
雪大得离谱,车一停,不一会儿就埋到了车身的一半,甚至把窗子也埋掉了一点儿。
二宝很惊喜地问我:我们是被埋到了雪堆当中了吗?
我很惊喜地回答:那整个车岂不是一个大雪人了?
成子在一旁也插话说:gugu
成子不是用嘴发出这个声音的。
我们问冈日森格要吃的,他摸了半天,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半个苹果,上面还有一排咖啡色的牙印,啃苹果的人明显牙齿不齐。我们面面相觑,笑得喘不上气来。
我们轮流啃苹果,像孩子一样指责对方下嘴太狠。我们叼着苹果,把车窗摇开,把雪拨开,一个接一个爬出车窗,半陷在雪地里打滚,往对方脖领子里塞雪块。
我们把冈日森格从车窗里拖出来,一起在光圈里跳舞:跳霹雳舞,跳秧歌,弹起吉他边唱边跳。
我们唱: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未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吉他冻得像冰块一样凉,琴弦热胀冷缩,随便一弹就断掉一根。每断掉一根弦,我们就集体来一次欢呼雀跃,一雀跃,雪就灌进靴子里一些。
我们唱: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一个晚上,我们唱了十几遍《海阔天空》。
琴弦几乎全部断掉以后,我们回到车里,有道是福双至天作美:越野车的暖气坏了。
我们冲着黑漆漆的窗外喊:老天爷老天爷,差不多就行了啊,关照关照啊!
然而,我们只能紧紧地抱在一块儿取暖,边打哆嗦边哼歌,唱歌的间隙大家聊天,聊了最爱吃的东西,聊了很多热乎乎的话如此这般,在海拔5000多米挨了整整一宿,居然没冻死。
藏地的雪到了每天下午的时候会化掉很多,太阳出来时才发现,车停得太棒了,离我们停车的位置直线距离60厘米,就是万丈悬崖。
头天晚上我们弹琴唱歌,那么蹦那么跳,最后一个脚印儿,有一半都已经是在悬崖外边了,居然就没滚下去,居然一个都没死
大家讪笑着重新坐回车里,一颗小心脏扑腾扑腾的。
3
冈日森格启动了车子,慢慢地开往高处的那根拉垭口,开到雪山垭口处时他猛地一踩刹车,扭头给了我们一张苦瓜脸。
继续前行纳木错是没有希望了,昨夜的雪着实太大,那根拉垭口往前积雪成灾,几十辆下山的车堵在了窄窄的垭口上。人们站在车旁边捂着耳朵跺着脚,有些心急的车主死劲往前拱,越拱越堵,挤道剐蹭的车主互相推搡着要干架,干冷的空气里有断断续续的咒骂声。
纳木错我们是进不去了。冈日森格说:完了完了,白跑一趟啊,兄弟们!
我附和着他,叹着气,一边弯下腰去想脱下脚上那双冰冷潮湿的靴子。我正低头和靴子搏斗着,成子忽然伸手敲敲我的头,又指了指堵车的垭口,他笑着问我:大冰,我们去当回好人吧。
我们下了车,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下垭口,挨个车去动员人。
十几分钟攒起来几十个男人,大家晃着膀子拥向第一辆被困住的车,齐心协力地铲雪推车。一辆两辆三辆最后一辆车被推上来时,已是半下午的光景,每个人都累得皱着鼻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浑身的汗都从脖子周围渍了出来,身上不觉得太热,脸却烧得厉害,俯身抓起来一把雪扣在脸上,这才好受了一点儿。成子的脸也烧得难受,于是学我,也捧起雪往脸上敷。
当时并不知道我俩的脸是被晒伤了所以才发烧发热,由于盲目敷雪导致的热胀冷缩,后来回到拉萨后,我们很完整地揭下来两张人脸皮。
我和成子往脸上敷雪的工夫,二宝把吉他和手鼓拎了过来,他说:咱们给大家唱首歌吧。我说:你不累啊?干吗非要给大家唱歌啊?
他指指周遭素不相识的面孔说:原因很简单,刚才咱们大家当了几个小时的袍泽弟兄。
于是,我们站在垭口最高处唱《海阔天空》,手鼓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吉他只剩两根琴弦。一辆一辆车开过我们面前,每一扇车窗都摇了下来,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路过我们。有人冲我们敬个不标准的军礼,有人冲我们严肃地点点头,有人冲我们抱拳或合十,有人喊:再见了,兄弟。
4
所有的车都离开了,只剩我们几个人安静地站在垭口上,最后一句副歌的尾音飘在空荡荡的雪地上。我们沿着悬崖,慢慢地走向自己的车。
二宝走在我前面,我问他:胖子,昨天晚上好悬啊,你后怕吗?
他没回头,只是大声说:大冰,如果昨夜我们结伴摔死了,我是不会后悔的,你呢?
有些东西哽住了我的喉头,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成子在一旁发出声音:gugu
很多年过去了,去纳木错的路不再那么难走。
2013年的某一天,我伫立街头,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肚腩,一手拖着拉杆箱。
小店里传来的歌声带我再度回到多年前的纳木错雪夜: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经变淡,心里爱
我想起二宝的那句话:大冰,如果昨夜我们结伴摔死了,我是不会后悔的,你呢?
我站在南方小镇的午后,一闪念间回想起多年前留在藏地的时光,止不住浮起一个潮湿的微笑。我微微地摇了摇头,笑着,轻轻地叹息了一下。二宝二宝,成子成子,我的江湖兄弟,闪念间重温那段癫狂的年少时光
你知道,从少年到中年,一年又一年,有些东西像烟蒂一样地燃烧,越来越少越来越短;你知道,闪电过后,是倾城之雨涤洗天地人间。
但是我年轻有为的兄弟,不论在风雨如晦中呛声大喊有多么难,在干苦的日子里放声高歌有多么难,不论在纷繁的世界里维系清醒有多么的难,闪念之间,你会发现,总有些东西,并不曾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