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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一个小老头,名字叫张仃

  爷爷九十多岁了,口头语还是:我是个小学生。
  
  我一笑:谁能教他?
  
  放眼二十世纪中-国,艺术界再也找不出一位像张仃这样百科全书式的大师早年悲郁沉雄的抗战漫画;开国时承担的国徽、政协会徽和一系列开国邮票、宣传画的设计,新华门、中南海怀仁堂以及天安门等建筑装饰设计;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被称为山水画革新里程碑的水墨写生;六十年代毕加索加城隍庙的装饰绘画;七八十年代首都国际机场、长城饭店、北京西直门地铁站、贝聿铭设计的香港中-国银行大厦等处的巨幅壁画,以及《哪吒闹海》等动画片;晚年风骨峥嵘、意境苍茫的焦墨山水以及炉火纯青的篆书书法
  
  中-国的现当代艺术史,没了张仃,不知该怎样书写?他不是在画画,他用艺术调整了我们观看世界的目光和对待生命的态度。他不是一个画家,他是一个艺术家。
  
  所以,爷爷绝对是当今中-国值得珍藏的一位精品老头。2009年5月,我帮助故宫--BO物院策划的爷爷的回顾展,故宫确定了一个名字:丘壑独存,我喜欢这个独字他心中的丘壑、我们心中的他,都是独一无二的。
  
  但他还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小学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对他说:我要写你。他反问:我有什么好写的?他的意思是:一个小学生有什么好写的?他觉得自己什么还都没有开始做。一生的时间太短,不够用。
  
  有人写文章,自称国徽设计者;也有些人在写文章时习惯性地把梁思成当成国徽设计者,我把报纸举到他面前,他甚至不愿意看一眼。在他眼里,那只是共和国六十年前托付给他的任务,他完成了,仅此而已。
  
  关于他自己的经历,许多他真的记不清了。当年他对延安的环境失望,他不写《野百合花》也不写《三八节有感》,而是一怒之下决定出走,毛泽东给他亲笔手书,劝他留下,这封最高指示,他不知塞到哪里;粉碎四人帮后,方毅副总理给他落实政策分房子的条子,他弄丢了。很多事情,他表现一种难得糊涂的漠然。
  
  但别人的事情他却不忘。陪他住在山里,我每次外出,他都要坐在客厅里,等我回来,他才肯放心上楼睡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知识分子因言论问题夫妻被大学双开,爷爷气不过,决定自己给他们发工资,直到有单位敢录用他们为止。
  
  他不关注自己,也不愿意引人关注,认为这种关注,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是一种麻烦。他身材矮小,神情质朴安详,从来不往聚光灯下面站。
  
  1976年,黄苗子和郁风去香山看望养病的张仃,他们向村子里的孩子们打听张仃,没有人知道,又向他们打听一个白头发的画画的小老头,孩子们都知道,争着给他们领路。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再看这矮人身边的一班朋友,吴祖光、黄苗子、丁聪,也个个矮人一头,把他们称作小老头儿,不能算恶毒攻击。
  
  但爷爷喜欢小老头儿这一身份,这一属于普通者的、非权力化的身份让他心里踏实,他不做大师状,不挂某某大师工作室的招牌,这是一种大自由。他心底无私,看轻自己,看重艺术,所以我们才能从他的身上感觉到力量,一种精神上的强大,无论尘世中有多少身体遮挡他的面孔,他那张白发飘然、风神俊朗的面孔,都会脱颖而出,不由我们不叫好,像陈丹青,见张仃的第一面,就忍不住说:好样子!
  
  陈丹青是面孔鉴赏家,专门写过一篇解读文人相貌,对他们品头论足的文章《笑谈大先生》。他说的好样子,是指风神,是从那张磊落的脸和粗布的衣裳里散发出的气蕴,像陈丹青崇仰的鲁迅,长得真好看!但他们的相貌,都不是长出来的,而是他们精神的冰山露在外面的那一角。
  
  一个人的内心怎样,他的脸就会怎样,藏不住的。陈丹青说过一段话,令我难忘:文革后第一届文代会召开,报纸上许多久违的老脸出现了:胡风、聂绀弩、丁玲、萧军一个个都是劫后余生他们的模样无一例外地坍塌了,被扭曲了长期的侮辱已经和他们的模样长在一起了。
  
  但爷爷不同,看他劫后余生的照片,依旧宁静和超然,虽然老了,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一如既往地捍卫着他的精神。爷爷自己说过,中-国艺术,它是身心不二的。
  
  因为他有画。这是个别人夺不走的世界。
  
  那一次,在香山,黄苗子惊讶地发现,这个被打到社会底层的臭老九仍然诗意地栖居着。他买来了小学生临帖用的元书纸,借用村里小学生的一管秃笔、一方残砚,这样就开始作画了,像一个小学生一样,以好奇和兴奋的目光打量眼前的世界。《香山》十四开册页那批画,是他较早的焦墨探索之作,在故宫--BO物院,我面对这批原作,心想,即使今天看来,仍然是精品。这个世界上只有创作这一件事情能让他投入,他不再需要别的。
  
  他的老师,就是眼前的山野以及生活其间的匹夫匹妇们。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爷爷与李可染一起倡导中-国画革新,为没落的中-国画寻找出路,他们在江浙一带游走写生,黎明即起,带上干粮,中午不休息,站在山上,面对湖山,倾听自然的教诲,才有了一批不朽的彩墨作品。
  
  在大自然中,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会比一个年轻人更加矫健。山谷间湍急的水流,他可以踩着石头,一跃而过,而他身后的学生,则要小心翼翼盘桓许久才能通过。只有在散发着柴火味道的山乡村野,他才找得到自己的位置。
  
  他是第一个把民俗艺术推上大雅之堂的人。1956年在法国南部,他邀请他的朋友毕加索来中-国的民间走走,毕加索说:中-国太好了,但我年纪大了,怕到了中-国后,(艺术上)又有一个大的变化,自己会受不了。
  
  爷爷深知中-国民间的好,以至于他晚年在京郊九龙山,自己设计建造了一座风格古朴的建筑作为最后的居所,在那里,听得见狗吠,看得清星月。房子里面,蓝印花布、手工贴纸这类民间工艺品到处可见。
  
  每次我去,对面的山林推窗可见,而爷爷,则总是坐在窗下的藤椅里,一手举着烟斗,偶尔吸上一口,一手举着碑帖,一看几个小时,纹丝不动。身前的落地灯上挂着一个蝈蝈笼子,那只话痨的蝈蝈喋喋不休地发表着对他主人的看法。
  
  这个自然面前的小学生,每天清晨都会做早课,认认真真,毕恭毕敬。住在他的山间住所,我夜里写作,早晨睡懒觉。起床的时候,从楼上的卧室走下来,我会习惯性地走到他的画室里,打量书墙上挂着的几幅小篆书法作品,墨迹未干,那是他刚刚完成的作业,而他,已经坐到他固定的位置上入神地读帖,像一口古钟,或者一尊静默的佛像。
  
  他一生没有学够。他是个永远毕不了业的小学生。
  
  好看的不仅是他的画,更是他的人他自己就是一件作品。
  
  在一切都数字化的时代里,他的作品被拍卖市场标价,被假画商人伪造兜售,拍卖行起落的鼓槌敲出的并非他的真正价值。
  
  昏迷五个月后,他去世了,不知这算不算逃学?我想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学堂。
  
  他去世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的病好了,回家了,我大喜过望,急匆匆去找他,看见他坐在乡间庭院的一把藤椅上,有很好的阳光,地上有许多鲜花,他的白发在风中飘着,一幅无比美好的画面,醒来很久,都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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