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遗留给我们两样东西:一样是被青翠的竹林环抱的坟茔,另一样就是高高地悬挂在厅堂的瓷画像。年复一年,祖父庄严地固定在瓷板上,用一张不变的脸看着我们的每一天,看着后代的喜怒哀乐。
我若干次伫立瓷画像前久久凝神,这就是坟茔里埋葬着的我的先人,不曾谋面却觉得离他很近,我的血管里有他的血,容貌中有他的影子。
瓷画像是家族不灭的火烛。
让我们懂得生命的藤那么漫长和坚韧。我们的日子,因为瓷画像的存在,有了生活的厚度,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祖宗们遗留给这个世界的。
先人辞世之前,颤颤地叮嘱:别忘了,画瓷像。用尽全部的气力在托付。人的一辈子只有一张像,仿佛走进了瓷板,才会有安稳的方式在子子孙孙面前活着。
瓷会说话,是瓷上的眼神。
人间烟火中,我们真实地活着,感受到先人怜惜和关怀,似乎在说:今生若定。
眼神是期许和力量。
嘹亮我们的前辈,镌刻我们的祖先。神秘的瓷画像上,有了关于先人的话题和猜想,它是最亲切也是最温馨的家的概念,在柔软而寂静的灯光下升华出一个家族的神圣。
是呀,再穷再苦都不能少一块瓷画像,它是血脉的追溯,当家缩小成一块块瓷板时,满溢着亲情的思念投影在雪白的平面上,于是,成了心头的萦绕,我们的眼睛含着泪,记忆开始扩张。
瓷画像是颗颗魂灵,被家族们收藏成风俗,在我们的城市和乡村漫延出遥远的怀念。
保持我们的姿态:仰望。就像面对我们的先人面对瓷。
瓷是女子,白皙,易碎;瓷是男子,身体里蕴藏着思想深度,这种细腻而洁净的物质是中-国人的文化智慧,世界对东方的向往,少不了瓷。
一个炉子,把泥土和画烧在了一起,从民间出发,烧制成我们的崇敬。景德镇对南昌带来的最大影响,无疑就是南昌瓷板画。
原先我并不在意这种民间的工艺,孩提时代住在胜利路的老宅子里,记得瓷板画店里戴着老花镜,长须飘飘的先生精细地绘制某个家庭的老人或逝者,还有明星像。我尚不懂这是否叫艺术,但至少是风气,画瓷板画是谋生的技艺,就像满街叫唤的弹棉花、补缸锅、磨剪子的一样。不过我曾想,有一天自己也被画入瓷板,那副老态该是多么有趣。
我走进王跃林先生的瓷板收藏室,见到琳琅满目的瓷上人物,忽然被震撼了,瓷上的眼神直视我们心底。
瓷板的肖像不再是形,而是神。
瓷板画是距离我们这个时代最近的南昌地域文化精神。
我向北京的朋友眉飞色舞地谈起南昌瓷板画,来人个个满脸狐疑,瓷不是景德镇吗?我指指隔壁的故宫,或许那个千里迢迢从意大利到中-国打工的宫廷画家朗世宁就是南昌瓷板画的发端。
郎世宁先生为古月轩的官窑画稿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他的笔下正孕育着一场革命。到了光绪年间,洋彩从西方开始盛行于古老的中-国,对瓷上彩绘推波助澜,尤其清朝皇帝鞠躬下台导致官窑停办,为宫廷绘制瓷器的艺术流散民间,并且在没有约束的前提下,充分发挥个性。郎世宁款也惊显民间,这些大部分是仿郎世宁先生之技,不过在人物的刻画上已经有了素描的特点,瓷画像顿时生动起来。
购买景德镇的白胎瓷,设红炉,彩绘瓷器,南昌的绘瓷业一时呈现热闹景象。
感谢一个叫梁兑石的南昌人,这位石庐先生从饶州窑业学堂完成学业后,回到他的故乡,所做的重要决定就是开设丽泽轩瓷庄,或许当年他并没有考虑到这个瓷庄的标志性意义,只是在门口挂上了肖像瓷像的招牌,靠手艺营生。
这招牌是南昌文化在民国年间极为耀眼的一块招牌,南昌瓷画像就从这块招牌出发,成为一个城市的精神瑰宝。从此梁兑石监制成为品质的象征,一批卓越的工艺美术师被载入瓷板画艺术的史册,中华瓷庄、肖庐瓷像馆、丽芳瓷像馆等雨后春笋般遍布老城区的街头。
可惜的是,梁兑石先生在抗日战争时逃亡巴蜀,途中--人的战机扔下zhadan将这个艺术生命终结,但瓷画像的艺术并没有因为梁先生的去世而断裂。
瓷画像颇具汉文化的情感,这种风气到现在仿佛已经流失,南昌瓷画像,它孤独吗?
失传,就似先人们在瓷板上面对我们失语一样,每当我听到这个词会萌生一种疼痛,这是瓷画像艺术的痛苦。
不少传统文化因继承的环节出了问题,这是一代人的责任。当地政府对瓷画像的保护算是用心良苦,使这门不算太老的艺术再度勃发,让我洞察到青春力量的归来。
瓷板画。
国务院公布、文化部颁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王跃林先生作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南昌瓷板画代表性传承人创办了瓷板画的传习所,广为收集历代传人的作品,甚至到香港将流传海外的精品拍回来,这是文化的一种记忆,以供人们参观、学习,并着手培养新人,使瓷板画艺术的血脉得以延续。
他的瓷上乔丹,连汗珠都画得那么晶莹透亮,让观者目瞪口呆,其实这种技艺还只能说明过去,传形者为匠,传神者为师,形似到神似完成了南昌瓷画像的光辉历程。
王跃林的眼神不好,可他瓷上人物的神都在眼里。
这才是他第六代传人的艺术精髓、魅力。
瓷上的眼神呵,盯着我们的坚定与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