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靠借书过日子的。家中藏书数量很少,不及借书量的多少分之一。到底有多少藏书,从来没有统计过。藏书分两类:一类是上架的,有 11 橱;再一类是未上架的,比上架的多得多。不是不想上架,而是没有空间。
在上架的书中,有我的体温,因此,我同上架的书感情比较深厚。深到什么程度?虽无尺子测量,但是,可以打个比方,已经深到像恩爱夫妻那样,不容第三者插足,不大喜欢把书借给别人。我看书有个习惯,喜欢在天地上作记号,留感想,写批语。有些批语可能是思想火花,有些也可能是火花思想,转瞬即逝,很快又会更新。饱尝运动之苦的人都明白,不管你后来已把这一闪念扔得多么远,如果在若干年后这些一闪念被左派先生抓住,将会被他们当成难得的反面教材。因此,我慎重借书、藏书。藏之越慎爱之越深。
在我所珍爱的上架书中,有一部半是我特别珍爱的。这珍爱之所以特别,是因为这一部半书的来历不寻常。
这一部半中的一部是《列宁全集》。1961 年底、1962 年初,我与另外两位同志接受了一项任务:除了都要熟读毛著以外,还要熟读马列。我们三人作了分工:一位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一位读《斯大林全集》、还有一位是我,读《列宁全集》。兰时,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大家的经济都不宽裕。我月薪 60 元,绝大部分寄到家男,自己留下 25 元。去掉屹、穿,是买不起多少书的。领导上很照顾我,借给我一套《列宁全集》,可惜不能做记号。没做记号的书就不是自己的书,实在憋得慌。于是,我勒紧裤带,省下了 100 元。用了近百元买了当时上海新华书店仅有的两部《列宁全集》中的一部。38 卷书往书架上一摆,谁看了谁羡慕。可是又有谁知道这部书是用我身上的近 10 斤肉换来的呢?书到手时,我体重下降了差不多 10 斤。
那时,我除了读《列宁全集》以外,没别的任务,专心得很。从早读到晚,做列著卡片,查列宁的史料,写学习列宁的笔记,发自内心的感觉是,不认真学习就对不起列宁的卓越,对不起领寻的委托,对不起自己的节俭。读得起劲了,我会在夜深人静时,高声朗读。我会在花园里边散步,边背诵。我还曾摹仿列宁的笔法,袭用列宁的文风,甚至说话也要学列宁的幽默。也许是东施效颦吧,我现在这种急且直的性子,同想学列宁而又学不像列宁不无关系。尤其是列宁式的幽默,我学得不地道,以致常常有人把我的幽默当胡言。
学了一段时间以后,下去搞四清。四清回来,文革开始了。按当时规定,我所在的机关中共中央华东局,不属于夺权单位。可是,所谓一月革命风暴刮起的飞沙走石,把整个机关搅得乱糟糟。来自华东六省一市的上访群众,谁都可以抓华东局的人。有被抓去当走资派的,更多的是被抓去当救世主(支持他们的所谓革命行动),还有上午被当作走资派斗,下午被当作救世主供的。不管是当走资派还是当救世主,滋味都不好受。华东局干部的平均级别是 13 级多一点,我是 22 级,不用说,既不会被当作走资派,也不会被当作救世主,可是也有人抓,抓去当人质,抓去带路,找大干部。那时我还没结婚,住在机关大院的集体宿舍里。别人有家可归,我则无处藏身,被抓去的机率比别人高。有次因为我不肯讲出首长住址,被审问了一天。他们轮流出去吃饭。我只好用手捧自来水充饥。随着 风暴肆虐,集体宿舍住不下去了。
我在撤离集体宿舍前,布置了掩体。先是恭恭敬敬地在门上贴好毛主席像;再在门旁贴上华东地区农村青年造反联合司令部,让他们不要把我的宿舍看作藏龙卧虎之地;再就是在门后贴个告示,大意是,伪称自己是肝炎病号,住院去了,请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给予照顾。目的是让他们在破门而入以后,多一点同情心,手下留情,并因怕细菌而不占领。那知走后两天,集体宿舍里唯一留下的一位工人跑来对我说:有的宿舍已被撬了,看来你的房间也危险。有什么东西,最好转移。可转移的东西不少。有些东西被拿走了,可以买。唯有那套《列宁全集》,买不到,即使能买到,也不如自己读过的可贵。左思右想,我决定把《列宁全集》抢出来,我打扮了一番。一位女同事帮我用红纸剪了个五星,贴在帽子上。棉袄外头扎根皮带。在一位同事陪同下于深夜一两点钟,回到了机关大院。本来以为这时串连的人会熟睡,那知还是有不少人在院内窜来窜去。我们边走边骂:他妈的,华东局的人呢!请读者莫怪我粗野,当时他妈的是最时髦的红色口头禅。也许是我俩演串连群众演得特别像,在没受他们注意的情况下回到了我的房间。把 40 卷《列宁全集》(1963 年时,出了第 39 卷和索引卷)分别用两个被单一裹挑了出去。一路还是照旧骂那几句话。就这样,像《水浒》里智取生辰纲那样,把《列宁全集》全部转移到了目的地。
不久,我们内部分成了两派。鉴于分的时候我不在场,因此,我就没加入任何一派。没派,有利有弊。利是两派都不把你当敌人,弊是两派都不把你当自己人。自从报上批逍遥派以后,有关我的闲话就多了起来,迫使我公开亮出自己的四五规划:发言不超过 5 分钟,大批判文章不超过 500 字,卡片(指一年中学毛、列)不少于 500 张,还有吃晚饭不超过 5 点钟,因为他们都可回家吃饭,可我晚了就吃不到好饭。由于两派都想争取我加入他们派,再加上我在小部门里年龄最小,所以他们也没对我的四五搞大批判。我行我素,一年多当中,我从《列宁全集》中搞了上千张卡片。后来我又经历一次流离失所,也只不过丢了《列宁全集》的一本附册。至今这套全集基本完好,成了我一生中第一批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所珍爱的一部半中的半部,是邓拓在晋察冀编的、由太岳印刷的《毛泽东选集》。这部书现在成了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产。这套毛选有 6 卷。我们姐弟 4 人,每人 1 卷,我分到 1 卷。还有两卷,由于母亲自五四运动后就有重女轻男思想,再加上姐姐是老大,就多给了姐姐两卷。我说我有 半部,这是叙述的方便,实际是六分之一部。
我珍爱这部毛选,但是我不大看这部毛选。原因是这部书纸张差,印刷差,看起来吃力,更何况这部毛选 6 卷里的篇章在建国后出版的各种毛著版本中大都有了。没有的、删掉的、修改的,我于 1960 年在上海社会科学院毛主席著作学习室(后改称研究室)任研究实习员时,就将新老版本全部作了对照,并 295295 修改、补充在新版毛选里了。
不常翻阅,不等于不珍爱。不看,恰恰是为了珍爱,是怕损坏了。古人晒书,我晾书。不晒怕生虫;晒了怕晒坏。快 50 年了,这部书完整无损。每当目光停留在书脊上时,父亲在-林弹雨之中带着这部书转战南北的身影,就浮现在脑海里。催我苦读,催我勤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