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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半小时访章记

2024-07-27 13:31:41

题目来得蹊跷,便是作者自己也费煞踌躇。半小时,这三个字是不生问题的,因为和章对谈确有半小时。但并不是指访章共用去半小时而言,这一点也合该声明在此。再说这位所访的对象吧,照新闻记者的办法,准有不少头衔可用,譬如国学老师汉学大师朴学大师,都可以用,即如再朴实点,则爽爽快快章太炎先生亦可,但是这些在我都觉得不妥,为对于这位国家元勋、泉石遗老表示敬意起见,大胆仿时下要人的称呼来一个章字。好在章兮章兮。只此一章,别无分出,至于吾家什么之流,那是冒牌货,还不至于劳我们玉跂吧。再次,访字也不大好用,据一位朋友说来:应改为觐章记,这好象太幽默些儿,对前辈不恭,本来我拟用的是晤章记,细想也不妥,晤字的敌体气氛太重,我们还够不上康有力和廖平的资格,晤字大可不必。况且我们这次的造访,专诚的还不是去访他,专诚的访不到,却顺手牵羊的访一访他,则其为访也明矣;且访章的缘起,也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会事,所以访章记三字是最稳当,真是班马也不能易我只字;正是和章之为古文不肯轻易下只字的。

正文

因为要访一位古人的遗迹,在苏州深巷小街中迂回了一上半天,结果是毫无所得,一行三人,大有入得宝山,竟是空手而回的神情。苏州的房子多是中-国式的,有时不顺眼的见了几所洋房,不免要感到奇怪,在苏州起洋房的,不外平几种,政府机关,洋人学校和大小军阀政客的别墅;此外私人第宅,却都富于保守性的。

玄妙观前王废基庞大的废址,自从北伐成功以来,已划作三个机关,公共体育场、市公园和县立图书馆,这三个机关之外,近年来又耸立一所洋房 水泥钢骨的洋房,和几个国式的新屋石灰砖墙的国房,我们从锦帆路出来,恰到大门面前,门前悬着两块木牌,靠洋房那边的是:《制言》半月刊国房那一边的是:章氏国学讲学会我读过《制言半月刊》的创刊号宣言说:余自民国二十一年返自旧都,知当世无可为,讲学吴中三年矣。而且也略有所闻,国府曾拨过一笔什么款子去给章营造菟裘之地,便知道这所洋房的主人是谁。灵机一转,向同行的两位提议:我们既专诚的访不着什么,何妨改成访一访章呢?言下大家赞成,乃肃衣冠投刺而入,那门子到底是章的,恭而有礼,并不留难,说章先生在吃饭,请你们候一候吧!

我们投刺的地方是章的住宅,水泥钢骨的洋房,对面几进国房才是章氏国学讲习会。那边,离开开讲的时候已是不远,生徒云集,大衫长褂,雍雍穆穆,大有沫泗气象,书本大都是《尔雅》《公羊》《尚书》这一类,线装木版的居多,只有一本《尔雅》是商务版洋装的,略嫌美中不足些;壁上还挂着学生的作业成绩,大概是准备给人参观的,但我们没有仔细欣赏,因为有人来领我们到洋房那边一间办公室去了。

室内的陈设很简单,想来不是章的书斋,壁上挂着二张照片,一张熊成基烈士遗像,另一张是段合肥在沪七秩大寿图,图中有杜月笙等名人。室中除两张办公桌之外,另有一张小方桌,恰合四个人围在一起谈话的,我们三人坐在下面,虚了上位等章出来。

我们在桌上,先开小方桌会议,讨论应该怎样和章接谈,我提议:我们大家装出风雅持重些,说话要留心,不要给他看不起。另一位很以为然,他更进一步说:我们说话非但要当心,最好不要涉及三代以下的东西,大家且来搜刮一下肚肠。那时桌子上放着几本随手带来的小说,似乎不好意思给章经眼,连忙用一本苏州指南之类来遮了,这才扣起领钮正襟危坐起来。坐在椅上疑神疑鬼,听见步履声,以为章来了,连忙起来致敬,不料却是仆人给我们倒茶,问章先生,回答是饭不曾用好,那时我正在想《论语》上有一句割不正不食的话,不知章亦是否因此而对他的厨子发脾气否?

来了,年纪轻轻的,望之不如章,就之更不知所畏。他姓陈,照例揖让,拱手,他告诉章年纪大了,见不得客,因为多谈便要喘气。总之,他言下颇有拒见的意思。我们三人中有一位蜀人却有本领,他早知这顽意儿,他且不涉及章之肯见与否,先和陈谈起章的相与一干人来,什么黄季刚咧,钱玄同咧,《华国》杂志咧,以表示我们肚子里有些货色,不是来跟章胡缠的。在陈心目中,我们是有资格够得上见章了,我乘机说:我们专诚远来,特为一瞻章先生风采颜色,即使能够给我们五分钟时间也够了。于是他才起身人内。

我们眼巴巴望他的去路,希望从那条路走出一个章来,却不防章奇兵突出,他步履端详,声息全无的从后门踱进来,要不是有位眼快,我们准得失仪。于是大家起身行一下最敬礼,章的身子本来已是有了十五度,再略加几度,便算是宾主揖让过了。他穿着一件蓝色缎子棉袍,加上一件玄色大花对襟半臂,脑袋大得惊人,估量里面不知藏了多少国故。

跟着有仆人替他来一听烟,点上一支给他。我以为是他著名惯抽的茄力克,不,却是大长城,那仆人点上火,立刻退出门外;章忽象失去一件什么似的,大声操着余杭大众语叫他回来,声燥而厉,跟随在后面的陈,恐怕我们太难堪,亲自出去分付几句,跟着那仆人端着一只白瓷痰盂进来,放在他足跟前,他把烟灰一弹,才回过头来和我们接谈。我知道章是个痰盂的爱好者,他与我有同癖,你猜想章那时的姿势是多么安适,我想痰盂至少和他的学问有些儿关系。

章的国语太坏,简直不能操,于此亦可见他个性的强烈。他老实问我们姓名职业,我告诉他两个是中学国文教员,一个是在家里治治国学的;他似乎感到兴趣,知道不是一般毛头小子来跟他胡缠的,但是谈锋还不曾凑上。

我们那位蜀人,似乎不大懂礼,他直率的问章的年龄,我想糟了,一定要在章面前失仪;但章却满不在乎的:六十八。

声音是颤巍巍的,六十八是给年青人一种示威,听了不能不惊然起敬的意思。蜀人又问:老先生到过四川吗?

到过。民国十十三年没有到成都那时军阀混战数起来,十几年了。他摸摸脑袋说。

那个时候,廖平也在四川啰?

廖平,这是对章下一颗zhadan,突然把章兴奋起来,他一定想:你们居然也知道廖平的。他的态度,顿时回复当年战士的姿态,谈锋立刻锐利起来:廖平,是的,他那时也在成都不错我想起来了,康有为 这伪学,他著了一本书还没有出版他忽然写一封长信给廖平要把廖平的一本书,毁版把版子劈了。后来后来康的书出版了,原来康就是抄廖平的。你想康康的心狠不狠。竟然要把廖平的版劈,劈了 毁尸灭迹。

其实这件事我们是毫无所知道的,但是却不约而同的应一声原来如此。

我们应对的功夫,已被章认为登堂入室,可与以谈谈之流了,于是他的谈锋更健:康梁,康,这不必谈。梁,梁后来变了节,他,他佛学倒不坏,但是究竟是改节的

一枝大长城已烧完,他抽烟的手段不大高明,或许是于思于思的关系,烟尾含得湿湿的;他满不在乎的向痰盂一掷,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去拿第二支,趁这个机会我发问。

先生对于胡适之怎样?

哈哈,他笑了起来。哲学,胡适之也配谈么?康梁多少有些根,胡适之,他连根都没有。

在章的眼中,自此以下似乎不屑多谈的意思,他对于胡适之的批评,在《制言》半月刊宣言中说过:其间有说老庄理墨辨者,大抵口耳剽窃不得其本,盖昔人之治诸子,皆先明群经史传,而后为之,今即异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耶?他又这样的说一遍。

有一位问起辜鸿铭。

汤生,英文,他好,国学他根本不

他谈起哲学,里面也用两个新名词,具体化和抽象化,照他的意思,以为恐怕我们听不懂他的理论,才破格用这两个化词,多少是含有轻视成分在里面。一会谈起尊孔:孔子,尊尊也不妨,他的东西,关于做人方面就是实际方面,绝是不错的。譬如,举一个例,孝梯忠信,这个,这个有人能改吗?但是,封建,封建的不好,要不得,但这也是时代,时代的关系

我们四个人连章在内,不约而同的说出一句:圣之时者也。

说完这句话,他有些气喘了。旁边侍坐的陈,已经向我示过三次意,我们原是答应谈五分钟的,现在居然破例抽完三支烟,总该告辞吧。

那天光线极好,我要求章拍一张照,章略一踌躇,也就答应了,坐在一张柚木写字椅上照了一张。他送到房门,拱一拱腰进去了。到了洋房外面,已是一点三十分,对面国房的章氏国学讲习会,已是弦歌洋洋盈耳了。

我们很欣幸,能够见一见章,他有骨气,他肯自重,说话不吞吞吐吐,要骂就骂,毫不客气。康梁辜廖已作古人,章亦垂垂老去,以后要再在这古国内见这样的人物,恐怕不大会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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