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叫敖乃松(著名摄影家敖恩洪的长子编者注),上海人,曾就读于南开大学物理系,因给单位领导提了几条改进意见而被打成右派。
此君本是改造中的积极分子,他之所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他的自悔。据知情人告诉我,敖君昔日曾有过误伤同类的行径被伤害的不是同类中的陌生人,而是他同类中的知己。其实,在改造期间,为了争取个人的前途,不顾别人死活的人,在老右中不乏其人。但在前途的梦幻破灭之后,能有敖乃松的勇气者,几乎是后无来者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屹立在苦难年代知识分子面前的一座丰碑。
这个悲凉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秋天。有一天劳改队搬家(从一个队调往另一个队),同类们看见敖乃松把他的行李装在了搬家的大车上,但是到了新的地方,却发现敖乃松失踪了。
其中一个同类,忽然想起了他近日的异常。就在搬家前的一两天,敖君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给全组的成员每人送了一点东西。在劳改队内,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可送,不外是笔记本、圆珠笔一类的东西。这个重要的发现,使同类们立刻不安起来。但是大家刚刚来到一个新的中队,苦于不知他的去向,没有办法寻觅他的踪迹。过了一两天,队长才下令让他们到一个水塘去打捞敖乃松的尸体。他的尸体并不是干部首先发现的,有一个场外的老乡来场里割草,发现了溺水而亡的死者。使同类们震惊的是,他是以一种超常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用一根绳子捆着自己的脚,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了水塘边的一棵树上,然后把头浸在了水塘里,直到停止了呼吸。这种死亡手段的选择,需要的不仅是勇气,还要有义无反顾的坚毅。因为当死者感受到溺水的痛苦时,是可以改弦易辙回到生者的世界中来的,他只要两手用力支撑着塘坡,身子缓缓向后移动,就可以摆脱死亡。可是这位敖乃松,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硬是在水中浸死了自己。
当同类们提着绳索,把他拉上岸来的时候,发现了他十分简短的遗言,大意是让来寻找他的同类不必下水去捞他,秋天的水太凉,容易得病着凉只需像拉网一样,把绳子往上一拉,就会把他拉上来,云云。同类们正是如此这般把他拉出水塘的,但是看了他的遗言之后,不仅在场的老右们目瞪口呆,就连那位姓温的队长,也为之感叹了好一会儿。在劳改农场自SHA的并不罕见,敖乃松的死亡方式,可谓空前绝后。面对死亡他太清醒了,竟然将其当成了一场游戏。
他选择的死亡游戏,当然首先是对反右和文革的抗议,但不容忽略的一点是:他身上有着人类应有的自审良知他伤害过同类,在无地自容的良知反省中,便有了这场貌似游戏,却又深藏着令人折服的精神升华的死亡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