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我去后廊收衣。
如同农人收他的稻子,如同渔人收他的网,我收衣服的时候,也是喜悦的,衣服溢出日晒后干爽的清香,使我觉得,明天,或后天,会有一个爽净的我,被填入这些爽净的衣衫中。
忽然,我看到西邻高约15米的整面墙壁上有一幅画。不,不是画,是一幅投影。我不禁咋舌,真是一幅大立轴啊!
大画,我是看过的,大千先生画荷,用全开的大纸并排连作,恍如一片云梦大泽。
我四下望了望,明白这幅投影画是怎么造成的了。原来我的东邻最近大兴土木,为自己在后院造了一片景致。他铺了一片白色鹅卵石,种上一排翠竹,晚上,还开了强光投射灯,经灯一照,那些翠竹便把自己影印到了那面大墙上。
我为这意外的美丽画面而惊喜呆立,手里还抱着由于白昼的恩赐而晒干的衣服,眼中却望着深夜灯光幻化的奇景。
我绝少午夜收衣服,所以从来没有看到这种娟娟竹影投向大壁的景致,今晚得见,也算奇缘一场。
古代有一女子,曾在夜晚描画窗纸上的竹影,我想那该算是写实主义的笔法。我看到的这幅却不同,这一幅是把3米高的竹子,借着斜照的灯光扩大到15米,充满浪漫主义的荒渺夸大的美感。
此刻,头上是满天的星光,身旁是奇诞如神话的竹影,我忽然充满感谢。想我半生的好事好像都是如此发生的:东邻种了一丛竹,西邻造了一堵壁,我却是站在中间的运气特别好的那位,我看见了东园修竹投向西家壁面的奇景。
对,所有的好事全都如此发生,例如有人写了《红楼梦》,有人印了《红楼梦》,有人研究了红学,而我站在中间,左顾右盼,大快之余不免叫人一起来瞧瞧,就这样,竟可以被叫作教授。又例如人家上帝造了好山好水,工人又铺了好桥好路,我来到这大块文章之前,喟然一叹,竟因而被人称为作家。
东邻种竹,但他看到的是落地窗外的竹,而未必见竹影。西邻有壁,但他们生活在壁内,当然也见不到壁上竹影。我既无竹也无壁,却是奇景的目击者和见证人。
我想,世上所有的好事都是如此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