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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那些不愿意被改变的人

2024-07-27 13:31:41

  马萨诸塞州的雪季刚过,一片春花烂漫的景象。小镇上的人们面露喜色,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被雪水泡得肿胀的大地变得柔软肥沃,阳光终于代替寒风,亲热地在街上投下不停移动的影子。几天前刚回到深圳,一股热浪把我唤回故乡。
  
  我和我父亲的朋友一起去喝早茶,一坐下就得回答他朋友的各种问题。首先几岁,然后读什么专业,听到读历史的,又说:读历史以后出来能干吗?我笑笑,不予解释。对方乘胜追击:现在很多大学生毕业了都没事做啊,你读历史完蛋了。父亲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一脸期许地看着我。从小以伶牙俐齿著称的我,这一刻却什么都不想说,因为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听到太多太多。碍于父亲的面子,我只能说:我学的不只是历史,是人文也是基本素养,相对其他事情来说,我觉得这很根本,我本身也非常需要。父亲如释重负,对方立刻转移话题。
  
  可能是我在国内的圈子太局限,我接触的人并不多,而能接触到的这一部分人所表达的观念又十分统一物质主义已经完全占主导位置。我听不到任何让人觉得舒服或善意的话语,也很少看到真诚或耐心的微笑。周围的人群似乎都在讨论如何赚钱。
  
  我理解经济独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我很难想象金钱能够作为一个主题,横跨所有领域,且占主导位置。我听过很多的士司机的抱怨,也看到过很多服务生不耐烦地翻白眼,好像很多人都不热爱自己现在的生活和工作,很多人都在挣扎着想走出现在的状态。相信这背后必定有爱的驱使,为了父母,为了妻子丈夫,为了孩子。但难道不是爱让一切劳作变得甜蜜吗?还是我太不世故,不理解当中的辛劳和苦楚,才会一厢情愿地希望所有人都能在他们的生活中找到快乐?
  
  我在学校打工期间认识一位叫拉斐尔的哥伦比亚人,他说英语的时候带有浓重的口音,但他在我们学校工作了40年,日复一日地做着八种不同口味的手制披萨。有时食堂的饭实在太难吃,我会冒着增肥的危险拿一块吃。他做的披萨很好吃,很薄的底、厚厚的芝士和新鲜的蔬菜,而且不油。我开始觉得他很辛苦,但他总是微笑,如果看到他熟悉的学生或职员,就会走出工作区域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佩服他,总会给他做杯橘子茶,顺带给洗碗的时候关照我的彼得大叔也做一杯,后来这慢慢成了习惯。
  
  有一次,在他休息的时候我们聊了很久,他指指披萨的架子,说:你肯定觉得这很枯燥吧?我说:是的。他说:我做披萨的时候不只是在做披萨,我的脑袋在思考。我笑,表示完全理解。他说:我在这里做了40年的披萨,你是第一个愿意给我倒茶的人,风雨不改。其实我也是一样的,40年来只是做着同一件事,心里怀着对生活的热情。我相信主,但不以任何宗教的名义。我如果有能力,会尝试换工作,但我发现我的天赋就是做披萨,这难道不是上天安排好的吗?如果它(指指天)给了我更好的能力,我就不会在这儿每天做同样的事了,但我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个了,所以我热爱做披萨,正如我热爱生活。
  
  他这段话让我想了很久,我原本以为他是规劝人要安于现状,但我觉得他是在教导我热爱生活。相比我在深圳看到、听到的一切,我感觉到,很多人都十分疲惫,没时间关照自己的内心,问问它是否丰足、是否圆满、是否还有一点点位置让自己喘喘气。
  
  我在深圳的日子其实很简单,吃完早餐,看书写论文;吃完午餐,继续看书或者写字;吃完晚餐,出去散散步,或者和朋友看电影。我很少看到有人在路边或者餐厅看书,仿佛那样会被当成异类。而我在美--国生活的地方那个如今还飘着梨花、有河水环绕的小镇,还有无数的老人坐在长椅上边抽雪茄边看书。校园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有人在看书,或者讨论,不论学术问题还是简单的天气话题。
  
  镇上有家吉卜赛风格的餐厅,每到周六就有openmic(酒吧给一些乐队或艺人开放演出时间)的节目,上次来了一个乐队,贝司手、键盘手、主唱、小提琴手、吉他手,每个人至少都有60岁了。当他们演奏起来,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沧桑和缅怀、那种坚定和理解,让我手里那杯冰柠茶都暖了起来。演出完了,他们会换回自己的衣服,可他们平日里或许是司机、修电工,又或许主唱在肉类包装公司,吉他手只是个超市收银员。
  
  去年选修环境学,提到当地一条河近年来受到的一些污染,教授唐纳德带我们认识了一位致力于这个课题30年的教授,他叫汤姆。汤姆介绍说,由于发电厂非法排放工业污染物,导致河流受到严重污染。当他还是个本科生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个现象,于是向政府部门举报,政府部门和当时的发电厂显然串通一气,回复他说:你只是个本科生,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无权参与。因为这句你只是个本科生,他一--读气念到化学--BO士,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课题当中,正式起诉发电厂。他的非营利组织现在还在努力改善当地的河流,他和我们道别的时候挥挥手,说:记住我吧,我叫汤姆,还是个提琴家。说完就消失在一片农场的松树林中。
  
  而我的环境学教授唐纳德也有十分坎坷的经历。在南美洲的时候,他喝了森林里的水,从此染上怪病,大脑严重受损、记忆力丧失、双腿无法行走,但是他坚强的意志力让他挺了过来。他当时已经有--BO士学位了,但大脑受到损害后导致记忆力严重丧失,于是他花了4年时间补全了所有专业知识,继续教书。他双腿快好的时候去超市买东西,出来的时候被一辆飞驰的车把左腿彻底撞断,现在他走路一瘸一拐,总是拄着拐杖,上下楼梯都很不方便。
  
  我听经常和我讨论文学的一位女诗人说(这位女诗人在我们学校长达50年),唐纳德年轻时是她见过最帅的男人。那年她第二个女儿刚出生,她抱着小女儿,丈夫抱着大女儿坐在学校的草地上野餐,唐纳德弹着尤克里里,唱着歌,场景很美。他现在经常待在花房,看他种的植物,一看就是一下午,还自己给学校的食堂种土豆,和那条叫萨沙的狗说话,那只金毛狗不怎么爱听,跑了,他就自言自语。
  
  两个星期前,我参加的合唱团有演出,音乐厅里坐满了人,我有点紧张,往台下一看,突然看到做披萨的拉斐尔站在最后面,工服都还没来得及脱,可能刚下班就赶过来了。他看到我在看他,朝我用力挥挥手。我有点意外,但我唱到《夜莺》那首歌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里似乎有模糊的泪光,我不确定,因为他那时还笑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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