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程浩,1993年生,网名伯爵在城堡,知乎网著名ID。2013年8月21日中午,程浩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他是一个真正向死而生的人。他在自己的新书《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中写道:我渴望自己能融入人群,做一个凡夫俗子。可是我却从没走进过这个世界,一次都没有。我永远站在世界的边缘。后来我在世界的不远处建立了另一个世界,属于我的世界。这里的规则由我定,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虽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新世界,可是我依然怀念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如果有一天,我出书了,我会取名叫《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我们谨摘选此书中的一段,纪念程浩,纪念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
1993年我出生在新疆--BO尔塔拉,那是一个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小地方。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旅游车司机,大江南北四处奔波;母亲身兼数个公司的会计,公司地点相隔数百公里,每月有一半时间要花在路上;而我自出生起就不能走路,原因不明。我常笑说,是我父母一生跑了太多的路,最后使我无路可走。
自出生以来,我就被医生断定活不过五岁。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我都要到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准时得就像一只迁徙的候鸟。住院的名目自然比一般人要丰富,什么肾结石、肾积水、胆囊炎、肺炎、肺部感染、心脏衰竭,它们就像徐志摩诗中描述的一样,轻轻地走,又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张张病危通知单。老妈有心,厚厚一沓纸被她用〇根十厘米长的钉子钉在墙上,说这很有纪念意义。
六岁以前,我一直在全国各地看病。当同龄人还在上幼儿园时,我已经去过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医院参观旅游,当同龄人嘴里嚼着两块五一包的干脆面时,我正体验着价值百万的医疗仪器在我身上四处游走。
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胃出血,胃里像是丢进去一块烧红的铁板,火辣辣的。八天八夜水米未进,吃进去的东西还得原样吐出来,深黑透红,别提多鲜艳了。医生和我家熟识,直言不讳地说:再这样下去不病死,也会饿死。
吃不进食物,生命就只能靠输液维持。手和脚都扎满了针,最后只能剃个光头扎到头上。即便如此,一根健康、充盈、饱满、有弹性的血管,仍然不够用,许多品只能挂在墙上排队等候。
后来医生拿来一个三通,那是一个十字架形状的塑料管,一端接在输液管上,另外三个接口分别连接三瓶不同的液体,这样一枚针头就可以同时吊三瓶。那时候,我身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针管。偶然间从昏迷中苏醒,看见头顶挂满了亮闪闪的玻璃瓶,感觉就像天上的孔明灯。
医生叮嘱每隔一小时要换一次,晚了就要出问题。老妈担心老爸粗心大意,非要自己守在床边。她在巴掌大的小板凳上坐了三天三夜,像我一样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医生要找她谈话,我猜她会比我坚持得还久。医生要说什么大家都知道,无非是什么病情危重、做好思想准备之类的。不过这话老妈根本没机会听到,她一出病房就在医院的楼梯上摔倒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跟没长腿一样,没感觉了。最后,还是护士把她扶回病房,输了一瓶葡萄糖,然后被老爸强行送回了家。
半个月以后,我出院了。一个漂亮的小护士过来给我拔针,她笑盈盈地说:真没想到你又活过来了!我说:阎王嫌我太善良,上帝嫌我太混账,他们都不肯收留我,没办法我只能回到人间。这次出院以后,老妈更不让我随意出门了,甚至偶尔的家庭聚会也不允许我参加,因为医生怀疑我是吃了外面不干净的食物导致的胃出血。于是原本就有限的生活范围,因为医生的一句话变得更小了,小得就像陷进了这个世界的酒窝里。所以我常常想,也许这就是自己爱笑不爱哭的原因吧。
毫无疑问,一个人的生活是寂寞的。记得有人说过:世界上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多年以后,我们彼此发现对方都已经改变。这真是一句漂亮的蠢话,最难过的事情从来都不是彼此的改变,而是所有的人都在改变,只有你还一成不变。尤其是当你目送儿时的玩伴踏上求学的列车,或者听到曾经暗恋的姑娘告诉你她即将结婚的消息,又或是看着电视里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为了梦想打拼未来,而你却坐在冷清无人的书房里望着四面灰白的墙壁。这种人生停滞带来的挫败感,常人往往难以想象。虽然我的父母都很善解人意,但有些东西仍然是他们无法真正了解的。
虽然不情愿,但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它鼓励你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它要求你拥有一颗坚毅的心灵,可是,对那些勤于思考的人,它并没有恩赐以幸福,而对那些内心坚强的人,它更是毫不吝啬地给予打击。但是反观那些愚笨、怯懦的人,他们或许更容易获得长久的安宁与满足。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过着浑浑噩噩、自暴自弃的生活。我不再读任何一本书,不再主动和别人说话,不再表达自己的喜好。每天沉溺在网络游戏的虚拟世界中,用当时尚且可以自控的双手,完成一场场毫无意义的血腥SHA戮,或者用最粗俗的话语谩骂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仅仅是因为对方在游戏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失误。时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那样做,但我知道,只有如此,我才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必须用别人的伤痛与愤怒,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我必须用虚拟世界里的荒唐胜果,来麻痹现实人生中的残酷失败。
那一年,我十五岁。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直到某一天,一个停电的雨夜,我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世界原来如此脆弱不堪,只需要一场稍大的雷雨就可以使它顷刻毁灭。我盯着黑暗的电脑屏幕,听着窗外雨水的落地声,仿佛是无数锋利的石子击打在我的心窝,痛得我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我确实哭了,也许是对自己失望,也许是对未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对人生的绝望。
那时候,我并不能真正明白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那时以为,人生就像一杯水,疾病就像一滴墨,墨让我的水浑浊暗淡,让我的人生失去光明。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生可以是一杯水,也可以是一片海,关键是看一个人的内心。心是大海,便能包容缺憾,同化污秽,永远保持自身的通透明净。
命运如此,休论公道。不幸与幸运一样,都需要有人承担。可惜人生需要经历,需要沉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不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那个下雨的夜晚,改变了我的一生。它用直面孤独与黑暗的方式,把我拉回现实,让我重新思考关于生活的种种问题,比如生活、梦想和未来。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何时死去,但至少不是现在。在死之前,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然而这条路必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去走了,那我又该朝何处进发呢?
从那之后,我开始认真地对待生活,每天阅读大量的书籍。正如狂人尼采所说: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孤独和痛苦的日子,使我有足够的时间对那些尚未翻阅的书籍保持一种将其生吞活剥的好奇心。我就像当初迷恋网络游戏一样,用近乎自虐的方式,一天十几个小时不间断地阅读。每到夜里,当我闭上滚烫火辣的眼睛时,眼泪就会像一锅沸腾的开水不自觉地溢出眼眶。那个时候我就会有一种精神上的饱腹感。这种显而易见的疼痛会让我感到踏实和安稳,让我意识到生命的真实存在。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但我觉得这就是认真生活的表达方式。
然而,疯狂的阅读并没有给我乏味的生活带来多少乐趣,反倒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一种难以想象的寂寞。就像一本书上说的:你知道得越多,你越会觉得自己像是这个世界的孤儿。
我希望能有一种途径,可以把我人生中最华彩的篇章,拿来提前上演。就像转瞬即逝的绚丽烟火,用自己全部的能量照彻夜空,随后归于沉寂。
如今我已经二十岁了,对生命和死亡都有了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思考。假如人类的生命被迫要时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那我想没有人能比我所处的位置更加危险了。所以我从不感到恐惧,也无需恐惧。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辉煌罢了。没人能挽留你待在这个世界,就像没人能阻止你来到这个世界。如果非要说害怕什么,我只是害怕上帝丢给我太多理想,却忘了给我完成理想的时间。
后来有一天,老妈突然问我:假如当初你得了非典,你会做什么?我说:我会立马签一份遗体捐献协议,将来把能用的器官都捐了,不能用的器官拿去做医学研究。这总比最后烧成灰的结果要强吧?
这念头在我心里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而且未来必定要去付诸实践。这不是因为我有多么高尚,更谈不上有多么伟大,我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这世界,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我们应该尽量去做那些正确的事情。纵使不能抵挡黑夜的来临,我们也要站在星空下仰望光明。
不必可怜谁,不必同情谁。所谓生活,不过就是一种昂着头的艺术,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