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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点灯时分

2024-07-27 13:31:41

  编辑手记:
  
  郭文斌老师的《农历》,清明那章里有个特柔软的小细节,说祭祖磕头:爹磕了三个,起来作揖。五月(姐姐)也磕了三个,起来作揖。六月(弟弟)多磕了两个,起来作揖。把爹给惹笑了,你小子干啥都是个贪。六月笑笑,心想多磕两个头总不是坏事。回味起来,意趣盎然。
  
  (权蓉)
  
  本期客座主编:
  
  郭文斌祖籍甘肃,1966年生于宁夏西吉县。先后就读于固原师范、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著有畅销书《寻找安详》《〈弟子规〉到底说什么》、小说集《瑜伽》、散文集《守岁》、诗集《我被我的眼睛带坏》等十余部,出版《郭文斌论》。长篇《农历》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短篇《吉祥如意》先后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鲁迅文学奖;短篇《冬至》获北京文学奖;散文《永远的堡子》获冰心散文奖。
  
  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外文。现任银川市文联主席、《黄河文学》主编。为中-国作协全委,宁夏作协副主席,宁夏大学、宁夏师范学院客座教授。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之一,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总觉得城里的元宵夜有点过于热闹,热闹得让人几生迷失之感。在街上转了一会儿,就急切地往回赶。可是热闹是躲不脱的。紧紧地关了门窗,热闹还是不可阻挡地挤进来,让人无可奈何。就索性站在阳台上,面向老家出神。
  
  岂料身心就一下子踏实下来。
  
  那是因为有一团火苗在心里展开。
  
  老家的元宵夜没有汤圆,也没有眼下这绚丽多彩的华灯和开在天空的一树树银花,更没有震耳欲聋的炮声和摩肩接踵的人流,而是一片夺人的宁静,活生生的宁静,神一样的宁静,似乎一伸手就能从脸上抓下一把来。
  
  那宁静,是被娘的荞面灯盏烘托出来的。
  
  灯盏拳头一般大,上面有一根芯,可盛得一勺清油,捻子是半截麦秆上缠了棉花。夜幕降临时分,几十个灯盏便被点燃,端到当院的月光中,先让月神品赏。如果没有风,几十尾灯焰静静地在乳样的月光中泊着,那种绝尘之境,真是用文字难以传达的。
  
  赏完月,灯盏便被分别端到各个屋里。每人每屋每物,都要有的,包括牛羊鸡狗、石磨、水井、耕犁等。让人觉得天地间的所有物什连同呼出的气都带有一种灵性,似乎耕犁磨盘也会不时扯着你的手跟你攀谈几句。那时,谁也没有问为什么要给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点灯,只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如果不这样做就是不应该了,而生命不正是一种应该吗?现在想来,这其中包含着多么朴素多么深厚的善和美,连同真啊。
  
  在给养了多年的老黄牛的槽上放灯盏时,老黄牛竟用微笑向我表示了它的心情,而那只小黑狗简直是欢欣鼓舞了。我一直奇怪,面做的灯盏放到平时从我们手里叼饼子吃的鸡狗面前,它们竟一派君子风度,而牛羊就更不必说。
  
  用老人们的说法,这正月十五的灯盏,很有一点神的味道。一旦点燃,则需真心守护,不得轻慢。就默默地守着,看一盏灯苗在静静地赶它的路,看一星灯花渐渐地结在灯捻上,心如平湖,神如止水,整个生命沉浸在一种无言的幸福中、喜悦中、感动中。渐渐地,觉得自己像一朵花一样轻轻地绽开。我想,佛家所说的定境中的喜悦也不过如此吧。现在想来,当时守着的其实就是自己,就是自己生命的最深处。那种铺天盖地的喜悦正是因为自己离自己最近的缘故,那种纯粹的爱正是因为看到那个本来。
  
  默默地注视着灯盏,我问父亲,到底是油在着呢,还是棉花在着呢?父亲示意我不要说话。现在想来,父亲是正确的,这样重大的一个话题,我等岂敢又岂能说得。我不知道正月十五为什么要点灯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留下这个风俗的人一定是深深懂得生命的。他用一个最具活性的东西,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向人们表明了生的意义和状态,也说明了生命在怎样行进和更替。后来,每每去看电灯,一种深刻的虚假和巨大的呆板就让人生厌,因而,我宁可回家待在怀念中。后来看了一些资料,知道既甘又苦且柔且韧的荞面具有别的食品不能代替的活血降火功用,就更为祖先用荞面做灯盏叫绝。它,不正是对被人们炒得过热的生命的一种清凉的制衡吗?
  
  天下没有不灭的灯。大人们用灯捻上留下的灯花安慰灯的熄灭给儿女们的打击,说,那灯花将预示着来年的收获和前途,又将我们的心思转移到希冀当中。
  
  但是熄灭毕竟给了我们不小的打击。当时又没有足够的清油供我们将灯多点一会儿。事实上点灯成了一种名副其实的短暂仪式。可是那时的我们不可能想那么多,我们只将它看作一种无比美好的过程,因而,在那灯焰一闪一闪就要熄灭的时候,心里还是一阵阵生疼。
  
  亮着,是多么的好啊。
  
  然而,那最后一闪终于到来。
  
  整个屋子一下子失魂似的空落。
  
  这时,母亲就要说,尝尝娘做的灯盏是什么味道。
  
  我不知母亲是否存心转移我们的心思,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种空落真的被产生于舌头上的实在的喜悦安抚了。一种大美在双齿合上的同时变为一种实在的满足。
  
  现在想来,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一个巧合。
  
  在我们弟兄中,最是弟弟生得可爱,真是人见人爱,差不多村里所有人几天不见就说想得不行。可是有一年元宵夜,一股风突然进来将弟弟的灯吹灭了,一家人一下子脸上都挂了霜。
  
  弟弟用火柴再次将灯点着。风又将它吹灭。弟弟就再点。
  
  可是弟弟手中的火柴最终没有抗拒过风,七个月后,可怜的弟弟死于痢疾。
  
  十几年过去了,死别的悲痛渐淡,生命的感伤更浓。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弟弟还活着,他该走过怎样的一条人生之路。我甚至想,是聪明的弟弟耍了一个花招,将生命中的许多艰辛一下子甩开。
  
  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再后来,我想,弟弟正是用他的去,保全了他的宁静。
  
  而我们就不能披拨红尘,于纷繁中守持那个宁静吗?倘若能够,那不更为上乘之功?可是,我们为什么就往往迷失了呢?
  
  现在,我站在这个城市的阳台上,穿过喧哗和骚动,面对老家,面对老家的清油灯,终于明白,我们的失守,正是因为将自己交给了自我的风,正是因为离开生命的朴真太远了,离开那盏泊在宁静中的大善大美的生命之灯太远了,离开那个最真实的在太远了。
  
  灯,又何尝是风能吹得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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