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随心而安,随性而至,任性的人生总是那么让人向往。
懒,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缺点,也可能是这辈子我最大的资产。因为懒,太多事皆没想到去弄。譬如看报,我从没有看报的习惯。不但不每日看,几个月或几年也不看一回。倘今天心血来潮看了,便看了;没看,断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漏之憾。有时,突然想查一些旧事了,到图书馆找出几十年前的旧报纸,一看竟埋头不起,八小时十小时霎时间飞过。这倒像是看书了。
我对当日发生的事情,奇怪,不怎么想即刻知道。
我对眼下的真实,从不想立时抓住。我总是愿意将之放置到旧一点。
不想每天时候到了便去摸取报纸的真正理由,我多年后慢慢想来,或许是我硬是不乐意被这小小一事(即使其中有好奇的廉价因素),打坏了我那原本最空空荡荡的无边自由。
有时,蓦然回头看自己前面三十年,日子究竟是怎么过过来的,竟自不敢相信:我几乎可以算是以--读徒的方式来搏一搏我的人生的。我--读,只下一注,我就是要这样的来过睡。睡过头。不上不爱上的班,不赚不能或不乐意赚的钱。每天挨着混,看看可不可以勉强活得下来。那时年轻,心想,若能自由自在,那该多好,即使有时饿上几顿饭,睡觉只能睡火车站,也认了。如今50岁也过了,这几十年中,竟然还都能睡在房子里,没睡过一天公园,也不曾饿过饭,看来有希望了,看来可以--读得过关了。行笔至此,怎么有点沾沾自喜的骄傲味道?切切不可,戒之戒之。倒是可供年轻人有意坚持做自己的浅陋参考也。
有人或谓,当然啊,你有才气,于是敢如此只是埋头写作,不顾赚钱云云。然我要说,非也。我那时哪可能有这种胆识?我靠的不是才气,我靠的是任性,是糊涂。但我并不自觉,那时年轻,只是莽撞地要这样,一弄弄了二三十年。
只能说,当时想要拥有的东西,比别人要缥缈些罢了。
好比说,有些人想早些把房子置买起来,有些人想早些把学位弄到,有些人想早些在公司或机关把自己的位置安顿好。而我想的,当年,即使今日,全不是这些。
十多年前,有个朋友与我聊起,他说:有没有想过,倘有一个公司愿请你担当某个重任,如总经理什么的,年薪六百万之类,但必须全心投入,你会去吗?我说:这样的收入,天价一般高,我一辈子也不敢梦见,实在太可能打动我了,但我不会去。为什么?因为我是台湾人。这工作做了十年,不过六千万,六千万在台湾,买房子还买不到像样的;若是不买房子,根本用不了那么多的钱;六千万若拿来花用,享受还只是劣质的。故这六千万,深悉台湾实况的人,根本不用太看得上眼。更主要的,我会想,我的45岁至55岁这十年,是一生中最宝贵、最要好好抓住的十年,我怎么会轻易就让几千万给交换掉呢?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十年。我今天想:我的55岁至65岁这十年,因更衰老了,更是一生中最宝贵、最要好好抓住的十年,更不会做任何换钱之举了。
钱,是整个台湾最令人苦乐系之、悲欢系之的东西。我这么穷,照说最不敢像前述的那么大言不惭,也非我看得开、看得透,这跟不洗澡一样,你只要穷惯了、脏惯了,并一径将那份糊涂留着,便也皆过得日子了。我常说我银行存款常只有一千多元,这时我注意到了,接着两三天会愈来愈逼近零了,然总是不久钱又进来了。我总是自我解嘲,谓:人为什么要把别人的钱急着先弄进自己的户头里?为什么不能让他人先替你保管那些钱?
倒像是某首蓝调的歌名所言:我爱我过的生活,我过我爱的生活。
人要任性,任性,任性。如今,已太少人任性了。不任性的人,怎么能维持健康的精神状态?他随时都在妥协、随时在抑制自己,其不快或隐忍究竟能支撑多久?
自己要做得了主。不会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不会时间到了叫吃饭就吃饭、叫洗澡就洗澡,完全不倾听自己灵魂深处的叫唤。不会睡觉睡到没自然足够便爬起来。睡眠是任性的最佳表现,人必须知道任性的重要。岂不闻日谚:愈是恶人,睡得愈甜。吾人有时亦须做一下恶人。